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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六 俊貌玉面甘毀傷(4)


  張無忌搖了搖頭,說道:「我至今不知姑娘的來歷,雖有過數次爭執,但每次均是姑娘找上我張無忌,不是張某來找姑娘生事。只要姑娘放了我眾位師伯叔及各派武林人士,在下感激不盡,不敢對姑娘心存敵意。何況當日蒙姑娘賜以靈藥,要我為你去辦三件事,在下自當盡心竭力,決不敷衍推搪。」

  趙敏聽他說得誠懇,臉上登現喜色,有如鮮花初綻,笑道:「嘿,總算你還沒忘記。」轉頭向周芷若瞧了一眼,對張無忌道:「這位周姑娘既非你意中人,也不是什麼師兄師妹、未婚夫妻,那麼我要毀了她容貌,跟你絲毫沒干係……」她眼角一動,鹿杖客和鶴筆翁各挺兵刃,攔在周芷若之前,另一名漢子手執利刃,對準周芷若的臉頰。張無忌若要衝過來救人,玄冥二老這一關便不易闖過。趙敏冷冷地道:「張公子,你還是跟我說實話的好。」

  韋一笑忽然伸出手掌,在掌心吐了數口唾沫,伸手在鞋底擦了幾下,哈哈大笑,眾人正不知他搗什麼鬼,突然間青影一晃一閃。趙敏只覺自己臉頰上各給一隻手掌摸了一下,看韋一笑時,卻已站在原地,只手中多了兩柄短刀,不知是從何人腰間掏來的。趙敏心念一動,知道不好,不敢伸手去摸自己臉頰,忙取手帕在臉上一擦,果見帕上黑黑的沾了不少泥污,顯是韋一笑鞋底的污穢再混著唾沫,思之幾欲作嘔。

  只聽韋一笑道:「趙姑娘,你要毀了周姑娘容貌,那也由得你。你如此心狠手辣,我姓韋的卻放不過你。你今日在周姑娘臉上劃一道傷痕,姓韋的加倍奉還,劃傷兩道。你劃她兩道,我劃你四道。你斷她一根手指,我斷你兩根。」說到這裏,將手中兩柄短刀錚的一擊,又道:「姓韋的說得出,做得到,青翼蝠王言出必踐,生平沒說過一句空話。你防得我一年半載,卻防不得十年八年。你想派人殺我,未必追得上我。告辭了!」

  這「了」字一出口,早已人影不見,啪啪兩響,兩柄短刀飛插入柱。跟著「啊喲!」「啊!」兩聲呼叫,殿上兩名番僧緩緩坐倒,手中所持長劍卻不知如何已給韋一笑奪了去,同時身上也給點中了穴道。

  韋一笑這幾句話說得平平淡淡,但人人均知決非空言恫嚇,眼見趙敏白裏泛紅、嫩若凝脂的粉頰之上,給韋一笑的污手抹上了幾道黑印,倘若他手中先拿著短刀,趙敏的臉頰早就損毀了。這般來去如電、似鬼似魅的身法,確是再強的高手也防他不了,即令是張無忌,也是自愧不如。倘若長途竟走,張無忌當可以內力取勝,但在庭除廊廡之間,如此趨退若神,當真天下只此一人而已。

  張無忌躬身一揖,說道:「趙姑娘,今日得罪了,就此告辭。」說著攜了楊逍之手,轉身出殿,心知在韋一笑如此有力的威嚇之下,趙敏不敢再對周芷若如何。

  趙敏瞧著他的背影,又羞又怒,卻不下令攔截。

  張無忌和楊逍回到客店,韋一笑已在店中相候。張無忌笑道:「韋蝠王,你今日給了他們一個下馬威,好叫他們得知明教可不是好惹的。」韋一笑道:「嚇嚇小姑娘,倒也不是什麼難事。她裝得兇神惡煞一般,可是聽我說要毀她容貌,擔保她三天三晚睡不著覺。」楊逍笑道:「她睡不著覺,那可不好,咱們前去救人就更加難了。」

  張無忌道:「楊左使,說到救人,你有何妙計?」楊逍躊躇道:「咱們這裏只有三人,何況形跡已露,這件事當真棘手。」張無忌歉然道:「我見周姑娘危急,忍不住出手,終於壞了大事。」楊逍道:「事勢如此,那是誰都忍不住的。教主獨力打敗玄冥二老,大殺敵人威風,那也很好。何況他們知道咱們已到,對宋大俠他們便不敢過分無禮。」張無忌想起宋大伯、俞二伯等身在敵手,趙敏對何太沖、唐文亮等又如此折辱,不由得憂心如焚。三人商談半晌,不得要領,當即分別就奴。

  次晨一早,張無忌睡夢中微覺窗上有聲,便即醒轉,一睜開眼,見窗子緩緩打開,有人探進頭來向他凝望。他吃了一驚,揭帳看時,見那人臉上疤痕累累,醜陋可怖,正是那苦頭陀。他一驚更甚,從床中躍起,見苦頭陀仍呆呆望著自己,並無出手相害之意。張無忌叫道:「楊左使!韋蝠王!」楊韋二人在鄰室齊聲相應。

  他心中一寬,卻見苦頭陀的臉已從窗邊隱去,忙縱身出窗,見苦頭陀從大門中匆匆出去。這時楊韋二人也已趕到,見此外並無敵人,三人發足向苦頭陀追去。苦頭陀等在街角,見三人走來,便轉身向北,腳步甚大,卻非奔跑。三人打個手勢,跟隨其後。

  此時天方黎明,街上行人稀少,不多時便出北門。苦頭陀繼續前行,折向小路,又走了七八裏,來到一處亂石岡上,這才停步轉身,向楊逍和韋一笑擺了擺手,要他二人退開,隨即抱拳向張無忌行禮。

  張無忌還了一禮,尋思:「這頭陀帶我們來到此處,不知有何用意?這裏四下無人,倘若動武,他以一敵三,顯然十分不利,瞧他情狀,似乎不含敵意。」盤算未定,苦頭陀呵呵一聲,雙爪齊到,撲了上來。他左手虎爪,右手龍爪,十指成鉤,攻勢猛惡。

  張無忌左掌揮出,化開這一招,說道:「上人意欲如何?請先言明,再動手不遲。」苦頭陀毫不理會,竟似沒聽見他說話一般,只見他左手自虎爪變成鷹爪,右手卻自龍爪變成虎爪,一攻左肩,一取右腹,出手狠辣。張無忌道:「當真非打不可嗎?」苦頭陀鷹爪變獅掌,虎爪變鶴嘴,一擊一啄,招式又變,三招之間,雙手變了六般姿式。

  張無忌不敢怠慢,施展太極拳法,身形猶如行雲流水,便在亂石岡上跟他鬥了起來。但覺這苦頭陀的招數甚是繁複,有時大開大闔,門戶正大,但倏然之間,又變得詭秘古怪,全為邪派武功,顯是正邪兼修,淵博無比。張無忌只以太極拳跟他拆招。鬥到七八十招時,苦頭陀呼的一拳,中宮直進。張無忌一招「如封似閉」,將他拳力封住,跟著一招「單鞭」,左掌已拍在他背上,這一掌沒發內力,手掌一沾即離。

  苦頭陀知他手下留情,向後躍開,斜眼向張無忌望了半晌,突然向楊逍做個手勢,要借他腰間長劍一用。楊逍解下劍絛,連著劍鞘雙手托住,送到苦頭陀面前。張無忌暗暗奇怪:「怎地楊左使將兵刃借了給敵人?」

  苦頭陀拔劍出鞘,打個手勢,叫張無忌向韋一笑借劍。張無忌搖搖頭,接過他左手拿著的劍鞘,使招「請手」,便以劍鞘當劍,左手捏了劍訣,劍鞘橫在身前。苦頭陀刷的一劍,斜刺而至。張無忌見過他教導趙敏學劍,知他劍術甚是高明,當即施展這數月中在武當山上精的太極劍法,凝神接戰。但見對手劍招忽快忽慢,處處暗藏機鋒,張無忌一加拆解,他立即撤回,另使新招,幾乎沒一招是使得到底了的。張無忌心下讚歎:「若在半年前遇到此人,劍法上我不是他敵手。比之那八臂神劍方東白,這苦頭陀又高上一籌了。」

  他起了愛才之念,不願在招數上明著取勝。眼見苦頭陀長劍揮舞,使出「亂披風」勢來,白刃映日,有如萬道金蛇亂鑽亂竄,他看得分明,驀地裏倒過劍鞘,刷的一聲,劍鞘已套上了劍刃,雙手環抱一搭,輕輕扣住苦頭陀雙手手腕,微微一笑,縱身後躍。這時他手上只須略加使勁,便已將長劍奪過。這一招奪劍之法險是險到了極處,巧也巧到了極處,而他手離劍鞘,便是將劍鞘送還給對方。

  他縱身後躍,尚未落地,苦頭陀已拋下長劍,呼的一掌拍到。張無忌聽到風聲,心知這一掌真力充沛,非同小可,有意試一試他內力,右掌回轉,硬碰硬地接了他這掌,左足這才著地。霎時之間,苦頭陀掌上真力源源催至。張無忌運起乾坤大挪移心法中第七層功夫,將他掌力漸漸積蓄,突然間大喝一聲,反震出去,便如一座大湖在山洪爆發時儲滿了洪水,猛地裏湖堤崩決,洪水急沖而出,將苦頭陀送來的掌力盡數倒回。這是將對方十餘掌的力道歸併成為一掌拍出,世上原無如此大力。苦頭陀倘若受實了,勢須立時腕骨、臂骨、肩骨、肋骨齊斷,連血也噴不出來,當場血肉模糊,死得慘不可言。

  此時雙掌相粘,苦頭陀萬難閃避。張無忌左手抓住他胸口往上拋擲,苦頭陀龐大的身軀向空飛起,砰的一聲巨響,亂石橫飛,這一下威力無儔的掌力,盡數打在亂石堆裏。

  楊逍和韋一笑在旁看到這等聲勢,齊聲驚呼。他二人只道苦頭陀和教主比拼內力,至少也得一盞茶時分方能分出高下,哪料到片刻之間,便到了決生死的關頭。二人心中雖有話說,卻已不及言講,待見苦頭陀平安無恙地落下,手心中都已捏了一把冷汗。

  苦頭陀雙足一著地,登時雙手做火焰飛騰之狀,放在胸口,躬身向張無忌拜倒,說道:「屬下光明右使范遙,參見教主。謝教主不殺之恩。屬下無禮冒犯,還請恕罪。」他十多年來從不開口,說起話來聲調已頗不自然。

  張無忌又驚又喜,這啞巴苦頭陀不但開了口,且更是本教的光明右使,這一著大非始料所及,忙伸手扶起,喜容滿面,說道:「原來是本教范右使,當真叫人喜出望外,自家人請勿多禮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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