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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七 青翼出沒一笑揚(3)


  張無忌嚇了一跳,但她出手太快,刀子又近,待得驚覺,一刀已然斬下,半點反抗之力也無,但體內九陽神功自然而然地生出反彈之力,將刀子震開,隨後才知她用以斬落的只是刀背。蛛兒手臂一震,叫聲:「哎喲!」隨即咯咯笑道:「快活麼?」張無忌笑著點了點頭。他本來為人樸實,但在蛛兒面前,不知怎地,心中無拘無束,似乎跟她自幼兒一塊長大一般,說不出的逍遙自在,忍不住要說幾句笑話。

  蛛兒為他剃乾淨鬍鬚,向他呆望半晌,突然長長歎了口氣。張無忌道:「怎麼啦?」蛛兒不答,又為他割短頭髮,梳個髻兒,用樹枝削了根釵子,插入他髮髻。見他這麼一打扮,雖衣衫襤褸不堪,又實在太短太窄,便像是偷來的一般,但神采煥發,醜八怪變成了個英俊青年。蛛兒又歎了口氣,說道:「真想不到,原禾你生得這麼好看。」

  張無忌知她是為自身的醜陋難過,便道:「我也沒什麼好看。再說,天地間極美的物事之中,往往含有極醜。孔雀羽毛華美,其膽卻是劇毒。仙鶴丹頂殷紅,何等好看,哪知卻是最厲害的毒藥。諸凡蛇豸昆蟲,也都是越美的越具毒性。你那兩隻毒蜘蛛可不是美得很麼?一個人相貌俊美有什麼好,要心地良善那才好啊。」蛛兒冷笑道:「心地良善有什麼好,你倒說說看。」

  張無忌一時倒答不上來,怔了一怔,才道:「心地良善,便不會去害人。」蛛兒道:「不去害人又有什麼好?」張無忌道:「你不去害人,自己心裏就平安喜樂,處之泰然。」蛛兒道:「我不害人便不痛快,要害得旁人慘不可言,自己心裏才會平安喜樂,才會處之泰然。」張無忌搖頭道:「你強詞奪理。」蛛兒冷笑道:「我若非為了害人,練這千蛛萬毒手又幹什麼?自己受這無窮無盡的痛苦熬煎,難道貪好玩麼?」說著盤膝坐下,行了一會兒內功,從懷裏取出黃金小盒,打開盒蓋,將雙手兩根食指伸進盒中。盒中的一對花蛛慢慢爬近,分別咬住了她兩根指頭。她深深吸一口氣,雙臂輕微顫抖,潛運內力和蛛毒相抗。花蛛吸取她手指上的血液為食,但蛛兒手指上血脈運轉,也帶了花蛛體內毒液,回入自己血中。

  張無忌見她滿臉神色莊嚴肅穆,同時眉心和兩旁太陽穴罩上一層淡淡黑氣,咬緊牙關,竭力忍受痛楚。再過一會兒,又見她鼻尖上滲出細細的一粒粒汗珠。她這功夫練了幾有半個時辰,雙蛛直到吸飽了血,肚子漲得和圓球相似,這才跌入盒中,沉沉睡去。

  蛛兒又運功良久,臉上黑氣漸退,重現血色,一口氣噴了出來,張無忌聞著,只覺一股甜香,隨即微覺暈眩,似乎她所噴的這口氣中也含了劇毒。蛛兒睜開眼來,微微一笑。張無忌問道:「要練到怎樣,才算大功告成?」蛛兒道:「要每只花蛛的身子從花轉黑,再從黑一轉白,去淨毒性而死,蜘蛛體中的毒液便都到了我手指之中。至少要練過一百隻花蛛,才算小成。真要功夫深啊,那麼一千隻、兩千隻也不嫌多。」

  張無忌聽她這麼說,心中不禁發毛,道:「哪裏來這許多花蛛?」蛛兒道:「一面得自己養,它們會生小蜘蛛,一面須得到產地去捉。」張無忌歎道:「天下武功甚多,何必非練這門毒功不可?這蛛毒猛烈之極,吸入體內,雖說你有抵禦之法,日子久了,終究沒好處。」

  蛛兒冷笑道:「天下武功固然甚多,可有哪一門功夫,能及得上這千蛛萬毒手的厲害?你別自忖內功了得,要是我這門功夫練成了,你未必能擋得住我手指的一戳。」說著凝氣於指,隨手在身旁的一株樹上戳了一下。她功力未到,只戳入半寸來深。

  張無忌又問:「怎地你媽媽教你練這功夫?她自己練成了麼?」

  蛛兒眼中突然射出狠毒的光芒,恨恨地道:「練這千蛛萬毒手,只要練到二十只花蛛以上,體內毒質積得多了,容貌便起始變形,待得千蛛練成,更會奇醜無比。我媽本已練到將近一百隻,偏生遇上了我爹,怕自己容貌變醜,我爹爹不喜,硬生生將畢生的功夫散了,成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平庸女子。她容貌雖好看,但受二娘和我哥哥的欺侮淩辱,竟沒半點還手的本事,到頭來還是送了自己性命。哼,相貌好看有什麼用?我媽本來是個極美麗、極秀雅的女子,只因年長無子,我爹爹還是另娶妾侍……」

  張無忌的眼光在她臉上一掠而過,低聲道:「原來……你是為了練功夫……」蛛兒道:「不錯,我是為了練功夫,才將一張臉毒成這樣。哼,那個負心人不理我,等我練成了千蛛萬毒手之後,找到了他,他若沒旁的女子,那便罷了……」張無忌道:「你並沒跟他成婚,也無白頭之約,不過是……不過是……」蛛兒道:「爽爽快快地說好啦,怕什麼?你要說我不過是自己單相思,是不是?單相思便怎樣?我既愛上了他,便不許他心中另有別的女子。他負心薄幸,叫他嘗嘗我這千蛛萬毒手的滋味。」

  張無忌微微一笑,也不跟她再行辯說,心想她脾氣奇特,好起來很好,凶野起來卻全然蠻不講理,又想起太師父和大師伯、二師伯們常說的武林中正邪之別,看來她所練的千蛛萬毒手必是極歹毒的邪派功夫,她母親也必是妖邪一流,想到此處,不由得對她多了幾分戒蛛兒卻並未察覺他心情異樣,在小屋中奔進奔出,采了許多青翠枝葉佈置起來。張無忌見她將這間小小的屋子整治得頗具雅趣,可見愛美出自天性,然而一副容貌卻毒成這個模樣,便道:「蛛兒,我腿好之後,去采些藥來,設法治好你臉上毒腫。」

  蛛兒聽了這幾句話,臉上突現恐懼之色,說道:「不……不……不要,我熬了多少摧心刺骨的苦楚才到今日地步,你要散去我的千蛛萬毒功麼?」張無忌道:「咱們或能想到一個法子,功夫不散,卻能消去你臉上毒腫。」

  蛛兒道:「不成的,要是有這法子,我媽媽是祖傳的功夫,怎能不知?天下除非是蝶谷醫仙胡青牛,方有這等驚人本事,可是他……他早已死去多年了。」張無忌奇道:「你也知道胡青牛?」蛛兒瞪了他一眼,道:「怎麼啦?什麼事奇怪?蝶谷醫仙名滿江湖,誰都知道。」說著又歎了口氣,說道:「便是他還活著,這人號稱『見死不救』,又有什麼用?」

  張無忌心想:「她不知蝶谷醫仙的一身本事已盡數傳了給我,這時我且不說,日後我想到了治她臉上毒腫之法,也好讓她大大驚喜一場。」

  說話間天已入夜,兩人便在這小屋中倚靠著山石睡了。

  睡到半夜,張無忌睡夢中忽聽到一兩下低泣之聲,登時醒轉,定了定神,原來蛛兒正在哭泣。他坐直身子,伸手在她肩頭輕輕拍了兩下,安慰她道:「蛛兒,別傷心。」哪知他柔聲說了這兩句話,蛛兒更難抑止,伏在他肩頭,放聲大哭。

  張無忌問道:「蛛兒,什麼事?你想起了媽媽,是不是?」蛛兒點了點頭,抽抽噎噎地道:「媽媽死了!我一個人孤零零的,誰也不喜歡我,誰也不同我好。」張無忌拉起衣襟,緩緩替她擦去眼淚,輕聲道:「我喜歡你,我會待你好。」蛛兒道:「我不要你待我好。我心中只喜歡一個人,他不睬我,打我、罵我,還要咬我。」張無忌顫聲道:「你忘了這個薄幸郎吧。我娶你為妻,讓我一生好好地待你。」

  蛛兒大聲道:「不,不!我不忘記他。你再叫我忘了他,我永遠不睬你了。」

  張無忌大是羞愧,幸好在黑暗之中,蛛兒沒瞧見他滿臉通紅的尷尬模樣。

  好一會兒,誰都沒有說話。

  過了良久,蛛兒道:「阿牛哥,你惱了我麼?」張無忌道:「我沒惱你,我是生自己的氣,不該跟你說這些話。」蛛兒忙道:「不,不!你說願意娶我為妻,一生要好好待我,我很愛聽。你再說一遍吧。」張無忌怒道:「你既忘不了那人,我還能說什麼?」

  蛛兒伸過手去,握住了他手,柔聲道:「阿牛哥,你別著惱,我得罪了你,是我不好。你如真的娶了我為妻,我會刺瞎了你眼睛,會殺了你的。」張無忌身子一顫,驚道:「你說什麼?」蛛兒道:「你眼睛瞎了,就瞧不見我的醜模樣,就不會去瞧峨嵋派那個周姑娘。倘若你還忘不了她,我就一指戳死你,一指戳死峨嵋派的周姑娘,再一指戳死我自己。」她說著這些奇怪的話,但聲調自然,似乎天經地義一般。張無忌聽她說得兇惡狠毒,心頭評的一跳。

  便在此時,忽然遠遠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:「峨嵋派周姑娘,礙著你們什麼事了?」

  蛛兒一驚躍起,低聲道:「是滅絕師太!」她說得很輕,但外面那人還是聽見了,森然道:「不錯,是滅絕師太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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