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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六 剝極而複參九陽(2)


  張無忌洗去手上和油布上血跡,打開包來看時,裏面竟是四本薄薄的經書,只因油布包得緊密,雖長期藏於猿腹中,書頁仍完好無損。書面上寫著幾個彎彎曲曲的文字,他一個也不識得,翻開來看時,四本書中盡是這些怪文,但每一行之間,卻另以蠅頭小楷寫滿了常見文字。

  他定一定神,從頭細看,文中所記似是練氣運功的訣竅,慢慢誦讀下去,突然心頭一震,見到三行背熟了的經文,正是太師父和俞二伯所授的「武當九陽功」,但下面的文字卻又不同。他隨手翻閱,過得幾頁,便見到「武當九陽功」的文句,但有時跟太師父與俞二伯所傳卻又大有歧異。

  他心突突亂跳,掩卷靜思:「這到底是什麼經書?為什麼有武當九陽功的文句?可是又與武當本門所傳的不盡相同?且經文更多了十倍也不止?」

  想到此處,登時記起了太師父帶自己上少林寺去之時所說的故事:太師父的師父覺遠大師學得《九陽真經》,圓寂之前背誦經文,太師父、郭襄女俠、少林派無色大師三人各自記得一部分,因而武當、峨嵋、少林三派武功大進,數十年來分庭抗禮,名震武林。「難道這便是那部給人偷去了的《九陽真經》?不錯,太師父說,那《九陽真經》是寫在《楞伽經》的夾縫之中,這些彎彎曲曲的文字,想必是梵文的《楞伽經》了。可是為什麼在猿腹之中呢?」

  這部經書,確然便是《九陽真經》,至於何以藏在猿腹之中,其時世間已無一人知曉。

  九十餘年之前,瀟湘子和尹克西從少林寺藏經閣中盜得這部經書,給覺遠大師直追到華山之巔,眼看無法脫身,剛好身邊有只蒼猿,兩人情急智生,便捉住了蒼猿,割開蒼猿腹皮,將經書藏入其中。後來覺遠、張三豐、楊過等搜索瀟湘子、尹克西二人身畔,不見經書,便放他們帶同蒼猿下山。(請參閱《神雕俠侶》)

  後來瀟湘子和尹克西帶同蒼猿,遠赴西域,兩人心中各有所忌,生怕對方先習成經中武功,害死自己,互相牽制,遲遲不敢取出蒼猿腹皮中的經書,最後來到昆侖山的驚神峰上,尹瀟二人互施暗算,鬥了個兩敗俱傷。這部修習內功的無上心法,從此留在蒼猿腹皮之中。

  瀟湘子的武功本比尹克西稍勝一籌,但因他在華山絕頂打了覺遠大師一拳,拳力反震,身受重傷,後來與尹克西相鬥時反而先斃命。尹克西臨死時遇見「昆侖三聖」何足道,良心不安,請他赴少林寺告知覺遠大師,那部經書是在一頭猿猴的腹中。他說話時神智迷糊,口齒不清,他說「經在猴中」,何足道卻聽做了「經在油中」。何足道信守然諾,果然遠赴中原,將這句「經在油中」的話跟覺遠大師說了。覺遠沒法領會其中之意,固不待言,反惹起一場絕大風波,武林中從此多了武當、峨嵋兩派。

  至於那頭蒼猿卻甚幸運,在昆侖山中取仙桃為食,得天地之靈氣,過了九十餘年,仍然縱跳如飛,全身黑黝黝的長毛也盡轉皓白,變成了一頭白猿。但那部經書藏在腹皮之中,逼住腸胃,不免時時肚痛,肚上的疔瘡也時好時發,直至此日,方得張無忌給它取出,就這白猿而言,實去了一個心腹大患,喜悅不勝。

  這一切曲折原委,世上便有比張無忌聰明百倍之人,自也猜想不出。張無忌呆了半晌,自知難以索解,也就不去費心多想,取過白猿所贈那枚大蟠桃來咬了一口,一股鮮甜的汁水緩緩流人咽喉,比之谷中那些不知名的鮮果,可說各擅勝場。

  張無忌吃完蟠桃,心想:「太師父當年曾說,若我習得少林、武當、峨嵋三派的九陽神功,或能驅去體內陰毒。這三派九陽功都脫胎于《九陽真經》,倘若這部經文當真便是《九陽真經》,那麼照書修習,又遠勝於分學三派的神功了。在這谷中左右也無別事,我照書修習便是。便算我猜錯了,這部經書其實毫無用處,甚而習之有害,最多也不過一死而已。」他心無掛礙,便將三卷經書放在一處乾燥所在,上面鋪以乾草,再壓上三塊猿猴搬不動的大石,生怕猿猴頑皮,玩耍起來你搶我奪,說不定便將經書撕得稀爛。手中只留下第一卷經書,先行誦讀幾遍,背得熟了,然後參究體會,自第一句習起。

  他心想,我便算真從經中習得神功,驅去陰毒,但既給囚禁在這四周陡峰環繞的山谷之中,終究不能出去。幽谷中歲月正長,今日練成也好,明日練成也好,都無分別。就算練不成,總也是打發了無聊的日子。他存了這個成固欣然、敗亦可喜的念頭,一順自然,並不強求猛進,反而進展甚速,只短短四個月時光,便已將第一卷經書上所載的功夫盡數參詳領悟,依法練成。

  練完第一卷經書後,屈指算來,胡青牛預計他毒發斃命之期早已過去,可是他身輕體健,但覺全身真氣流動,全無病象,連以前時時發作的寒毒侵襲,也要時隔一月以上才偶有所感,而發作時也極輕微。不久便在第二卷的經文中讀到一句:「呼翕九陽,抱一含元,此書可名《九陽真經》。」才知這果然便是太師父所念念不忘的真經寶典,欣喜之餘,參習更勤。加之那白猿感他治病之德,常采了大蟠桃相贈,那也是健體補元之物。待得練到第二卷經書的一小半,體內陰毒已給驅得無影無蹤了。

  張無忌每日除了練功,便與猿猴為戲,倒也無憂無慮,自由自在。採摘到的果實,總是分了一半,從山洞的小通道中滾落給朱長齡,免他餓死。可是朱長齡局促於小小的一塊平臺之上,當真度日如年,一到冬季,遍山冰雪,寒風透骨,這份苦處更加難以形容。他雖不食煙火,清靜無優,內功也甚有進境,不過他身處懸崖峭壁,心中想的卻是如何捉到張無忌,逼他引去殺害謝遜,搶得屠龍刀,成為武林至尊,人人遵奉自己號令;處身雖靜,內心卻心猿意馬、神馳紅塵、終究練不成真正上乘的內功。

  張無忌練完第二卷經書,便已不畏寒暑。不過越練到後來,越艱深奧妙,進展也就越慢,第三卷整整花了一年時光、最後第四卷更練了三年多,方始功行圓滿。書末雖說尚有一個大關,方始大功告成,但這大關十分難通,他無人指點,不知如何方能通過,試了幾日無功,也就置之度外。

  他幽居雪谷,至此時已五年有餘,從一個孩子長成為身材高大的青年。最後一兩年中,他有時興之所至,也偶然與眾猿猴攀援山壁,登高遙望,以他那時功力,若要逾峰出谷,已非難事,但想到世上人心陰險狠詐,不由得不寒而慄,心想在這美麗的山谷中直至老死,豈不甚好?只是有時憶及太師父及眾師伯叔,才興起出谷前赴武當的念頭。

  這日午後,將四卷經書從頭至尾翻閱一遍,揭過最後一頁,見到真經作者自述寫真經的經過。他不說自己姓名出身,只說一生為儒為道為僧,無所適從,某日在嵩山鬥酒勝了全真教創派祖師王重陽,得以借觀《九陰真經》,雖深佩真經中所載武功精微奧妙,但一味崇揚「老子之學」,只重以柔克剛、以陰勝陽,尚不及陰陽互濟之妙,於是在四卷梵文《楞伽經》的行縫之中,以中文寫下了自己所創的「九陽真經」,自覺比之一味純陰的《九陰真經》,更有陰陽調和、剛柔互濟的中和之道。張無忌掩卷思索,對這位高人不偏不倚的武學至理佩服得五體投地,心想:「這應稱為《陰陽並濟經》,單稱《九陽真經》以糾其枉,還是偏了。」

  他在山洞左壁挖了個三尺來深的洞孔,將四卷九陽真經、胡青牛的醫經、以及王難姑的毒經,一起包在從白猿腹中取出來的油布之中,埋在洞內,填上了泥土,心想:「我從白猿腹中取得經書,那是極大的機緣,不知千百年後,是否又有人湊巧來到此處,得到這三部經書?」拾起一塊尖石,在山壁上劃下六個大字「張無忌埋經處」。

  他在練功之時,每日裏心有專注,絲毫不覺寂寞,這一日大功告成,心頭反覺空虛,兼之神功既成,膽氣登壯,暗想:「此時朱伯伯便要再來害我,我也已無懼於他,不妨去跟他說說話。」於是彎腰向洞裏鑽去。他進來時十五歲,身子尚小,出去時已二十歲,長大成人,卻鑽不過那狹窄的洞穴了。他吸一口氣,運起了縮骨功,全身骨骼擠攏,骨頭和骨頭之間的空隙縮小,輕輕易易地便鑽了過去。

  朱長齡倚在石壁上睡得正酣,夢見自己得了屠龍寶刀,在家中大開筵席,廝役奔走,親朋趨奉,四方英雄齊來道賀,好不威風快活,突覺肩頭有人拍了幾下,一驚而醒,睜開眼來,只見一個高大的人影站在面前。朱長齡躍起身來,神智未曾十分清醒,叫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

  張無忌微笑道:「朱伯伯,是我,張無忌。」朱長齡又驚又喜,又惱又恨,向他瞧了良久,才道:「你長得這般高了。哼,怎地一直不出來跟我說話?不論我如何求你,你總不理?」張無忌微笑道:「我怕你給我苦頭吃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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