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倚天屠龍記 | 上頁 下頁
十四 當道時見中山狼(6)


  詹春回到廳上,將張無忌帶了進去。張無忌一見何太沖,認得當年在武當山逼死父母的諸人之中,便有他在內,不禁暗暗惱恨。但張無忌隔了這四五年,相貌身材均已大變,何太沖卻認他不出,見是個十閃五歲的少年,見了自己竟不磕頭行禮,側目斜視,神色間其是冷峭,也不暇理會,問詹春道:「你說的那位醫生呢?」

  詹春道:「這位小兄弟便是了。他的醫道精湛得很,只怕還勝過許多名醫。」

  何太沖哪裏肯信,只說:「胡鬧!胡鬧!」詹春道:「弟子中了青陀羅花之毒,便是得他治好的。」何太沖一驚,心想:「青陀羅花的花毒不得我獨門解藥,中後必死,這小子居然能治,倒有些邪門。」向張無忌打量了一會兒,問道:「少年,你真會治病麼?」

  張無忌想起父母慘死的情景,本來對何太沖心下暗恨,可是他天性不易記仇,否則也不會肯給簡捷等人治病,也不會給昆侖派的詹春療毒了,這時聽何太沖如此不客氣地詢問,雖感不快,仍點了點頭,說道:「稍懂一點兒,可惜不精。」何太沖「哼」了一聲,瞪他一眼,帶他與詹春進房。

  張無忌一進房,便聞到一股古怪氣息,過了片刻,覺這氣息忽濃忽淡,甚是奇特,走到五姑床前瞧她臉色,按了按她雙手脈息,突然取出一根金針,從她腫得如南瓜般的臉上刺了下去。何太沖大吃一驚,喝道:「幹什麼?」待要伸手抓住張無忌時,見他已拔出金針,五姑臉上卻無血液膿水滲出。何太沖五根手指離張無忌背心不及半尺,硬生生停住,見他將金針湊近鼻端一嗅,點了點頭。何太沖心中生出一絲指望,道:「小……小兄弟,這病有救麼?」以他一派之尊,居然叫張無忌一聲「小兄弟」,可算得客氣之極了。

  張無忌不答,突然爬到五姑床底瞧了一會兒,又打開窗子,察看窗外的花圃,忽地從窗中跳出,走近去觀賞花卉。何太沖寵愛五姑,她窗外的花圃中所種均是珍奇花卉,這時見張無忌行動怪異,自己心如油煎,盼他立即開方用藥,治好五姑的怪病,他卻自得其樂地賞起花來,叫他如何不怒?但於束手無策之中忽露一線光明,終於強忍怒火,卻已滿臉黑氣,不住呼吸喘氣。

  張無忌看了一會兒花草,點點頭,若有所悟,回進房來,說道:「病是能治的,可是我不想治。詹姑娘,我要去了。」詹春道:「張兄弟,若你治好了五師娘的怪病,我們昆侖派上下齊感你的大德。定要請你治一治。」張無忌指著何太沖道:「逼死我爹爹媽媽的人中,這位鐵琴先生也有份,我為什麼要救他親人的性命?」

  何太沖一驚,問道:「小兄弟,你貴姓,令尊令堂是誰?」張無忌道:「我姓張,先父是武當派第五弟子。」何太沖一凜:「原來他是張翠山的兒子。武當派著實了得,他家學淵源,料來必有些本事。」慘然長歎,說道:「張兄弟,令尊在世之時,在下和他甚是交好,他自刎身亡,我痛惜不止……」他為了救愛妾的性命,便信口胡吹。

  詹春也幫著師父圓謊,說道:「令尊令堂死後,家師痛哭了幾場,常跟我們眾弟子說,令尊是他生平最交好的良友。張兄弟,你何不早說?早知你是張五俠的令郎,我對你更要加倍相敬了。」

  張無忌半信半疑,但他天生心軟,便道:「這位夫人不是生了怪病,是中了金鋃血蛇的蛇毒。」何太沖和詹春齊聲道:「金銀血蛇?」張無忌道:「不錯,這種毒蛇我也從來沒見過,但夫人臉頰腫脹,金針探後針上卻有檀香之氣。何先生,請你瞧瞧夫人的腳,十根足趾的趾尖上可有細小齒痕?」

  何太沖忙掀開五姑身上的棉被,凝目看她足趾時,果見每根足趾的尖端都有幾個紫黑色齒痕,但細如米粒,若非有意找尋,決看不出來。

  何太沖一見之下,對張無忌的信心陡增十倍,說道:「不錯,不錯,當真每根足趾上都有齒痕,小兄弟實在高明,實在高明。小兄弟既知病源,必能療治。小妾病癒之後,我必當重重酬謝。」轉頭對七個醫生喝道:「什麼風寒中邪,陽虛陰虧,都是胡說八道!她足趾上的齒痕,你們這七隻大飯桶怎瞧不出來?」雖是罵人,語調卻喜氣洋洋。

  張無忌道:「夫人此病本甚奇特,他們不知病源,那也難怪,放了他們回去吧。」何太沖笑道:「很好,很好!小兄弟大駕光臨,再留這些庸醫在此,不惹人厭麼?春兒,每人送一百兩銀子,叫他們各自回去。」

  那七個醫生死裏逃生,無不大喜過望,急急離去,生怕張無忌的醫法不靈,何太沖又把這個「小庸醫」跟自己鎖在一起,要八名大小「庸醫」齊為他愛妾殉葬。

  張無忌道:「請叫僕婦搬開夫人臥床,床底有個小洞,便是金銀血蛇出入的洞穴。」何太沖不等僕婦動手,右手抓起一隻床腳,單手便連人帶床一齊提開,果見床底有個小洞,不禁又喜又怒,叫道:「快取硫磺煙火來,熏出毒蛇,斬它個千刀萬劍!」

  張無忌搖手道:「使不得,使不得!夫人所中的蛇毒,全仗這兩條毒蛇醫治,你殺了毒蛇,夫人的病便治不來了。」何太沖道:「原來如此。這中間的原委,倒要請教。」這「請教」兩字,自他業師逝世,除了對他夫人班淑嫻以外,從未對人說過。

  張無忌指著窗外的花圃道:「何先生,尊夫人的疾病,全由花圃中那八株靈脂蘭而起。」何太沖道:「這叫做靈脂蘭麼?我也不知其名,有一位朋友知我性愛花草,從西域帶來了這八盆蘭花送我。這花開放時有檀香之氣,花朵的顏色又極嬌豔,想不到竟是禍胎。」張無忌道:「據書上所載,這靈脂蘭其莖如球,顏色火紅,球莖中含有劇毒。咱們去掘起來瞧瞧,不知是也不是。」

  這時眾弟子均已得知有個小大夫在治五師母的怪病。男弟子不便進房,詹春等六個女弟子都在旁邊。聽得張無忌這般話,便有兩個女弟子拿了鐵鏟,將一株靈脂蘭掘了起來,果見土下的球莖色赤如火。兩名女弟子聽說蓮中含有劇毒,哪敢用手去碰?

  張無忌道:「請各位將八枚球莖都掘出來,放入土缽,再加上雞蛋八枚、雞血一碗,搗爛成糊。那是劇毒之物,搗藥時務請小心,不可濺上肌膚。」詹春答應了,自和兩名師妹同去辦理。張無忌剪下了靈脂蘭的一些葉子,命人到門外用火烤幹,又要了兩根尺許長短的竹筒、一枝竹棒,放在一旁。

  過不多時,靈脂蘭的球莖已搗爛成糊。張無忌將藥糊倒在地下,以竹棒撥成一個圓圈,空出一個兩寸來長的缺口,說道:「待會兒見到異狀,各位千萬不可出聲,以免毒蛇受到了驚嚇,逃得無影無蹤。各位去取些甘草、棉花,塞住鼻孔。」眾人依言而為。張無忌也塞住了鼻孔,然後取出火種,將靈脂蘭的幹葉放在蛇洞前焚燒。

  不到一盞茶時分,只見小洞中探出一個小小蛇頭,蛇身血紅,頭頂卻有個金色肉冠。那蛇緩緩爬出,竟生有四足,身長約莫八寸;跟著洞中又爬出一蛇,身子略短,形相一般,但頭頂肉冠則作銀色。

  何太沖等見了這兩條怪蛇,都屏息不敢做聲。這等異相毒蛇必有劇毒,自不必說,眾人武功高強,倒也不懼,但若將之驚走了,只怕夫人的惡疾難治。

  只見兩條怪蛇伸出蛇舌,互舐肩背,十分親熱,相偎相依,從靈脂蘭藥糊圍成的圓圈缺口中慢慢爬進圓圈。張無忌忙將一根竹筒放在圓圈的缺口外,筒口向裏,提起竹棒,輕輕在銀冠血蛇的尾上一撥。那蛇行動快如電閃,眾人只見銀光一閃,那蛇已鑽入了竹筒。金冠血蛇跟著也要鑽入,但竹筒甚小,只容得一蛇,金冠血蛇無法再進,只急得胡胡而叫。張無忌用竹棒將另一根竹筒撥到金冠血蛇身前,那蛇便也鑽了進去。張無忌忙取過木塞,塞住了兩根竹筒口子。

  自那對金銀血蛇從洞中出來,眾人一直戰戰兢兢、提心吊膽,直到張無忌用木塞塞住竹筒,各人才不約而同地籲了口長氣。張無忌道:「請拿幾桶熱水進來,將地下冼刷乾淨,不可留下靈脂蘭的毒性。」六名女弟子忙奔到廚下燒水,先刮去靈脂蘭的藥糊,再清洗地面,不多時便將地下洗得片塵不染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