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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二 針其膏兮藥其肓(7)


  這天早晨起來,察看紀曉芙的臉色,見她眉心間隱隱有層黑氣,似乎傷勢又有反復,消解了的毒氣再發作出來,忙搭她脈搏,叫她吐些口涎,調在「百合散」中一看,果是體內毒性轉盛。張無忌苦思不解,走進內堂去向胡青牛請教。胡青牛歎了口氣,說了治法。張無忌依法施為,果有靈效。可是簡捷的光頭卻又潰爛起來,腐臭難當。數日之間,十五人的傷勢都變幻多端,明明已痊癒了八九成,但一晚之間,忽又轉惡。

  張無忌不明其理,去問胡青牛時,胡青牛總道:「這些人所受之傷大非尋常,倘若一醫便愈,又何必到蝴蝶谷來苦苦求我?」

  這天晚上,張無忌睡在床上,潛心思索:「傷勢反復,雖是常事,但不至於十五人個個如此,又何況一變再變,當真奇怪得緊。」直到三更過後,他想著這件事,仍無法入睡。忽聽得窗外傳來腳踏樹葉的細碎之聲,有人放輕了腳步走過。

  張無忌好奇心起,伸舌舐破窗紙,向外張望,只見一個人的背影一閃,隱沒在槐樹之後,瞧這人的衣著,宛然便是胡青牛。張無忌大奇:「胡先生起來做甚?他的天花好了麼?」但胡青牛這般行走,顯是不願為人瞧見,過了一會兒,見他向紀曉芙母女所住的茅舍走去。張無忌心怦怦亂跳,暗道:「他是去欺侮紀姑姑麼?我雖非他的敵手,這件事可不能不管。」縱身從窗中跳出,躡足跟隨在胡青牛後面,見他悄悄進了茅舍。那茅舍於倉促之間胡亂褡成,無牆無門,只求聊避風雨而已,旁人自是進出自如。

  張無忌大急,快步走到茅舍背後,伏地向內張望,見紀曉芙母女偎倚著在稻草墊上睡得正沉,胡青牛從懷中取出一枚藥丸,投人紀曉芙的藥碗,當即轉身出外。張無忌一瞥之下,見他臉上仍蒙了青布,不知天花是否已愈,一刹那間,恍然大悟,背上卻出了一陣冷汗:「原來胡先生半夜裏偷偷前來下毒,是以這些人的傷病始終不愈。」

  但見胡青牛又走入了簡捷、薛公遠等人所住的茅棚,顯然也是去偷投毒藥,等了好一會兒不見出來,想是對那十四人所下毒物各不相同,不免多費時光。張無忌輕步走進紀曉芙的茅舍,拿起藥碗一聞,那碗中本來盛的是一劑八仙湯,要她清晨醒後立即服食,這時卻多了一股刺鼻的氣味。便在此時,聽得外面極輕的腳步聲掠過,知是胡青牛回入臥室。

  張無忌放下藥碗,輕聲叫道:「紀姑姑,紀姑姑!」紀曉芙武功不弱,本來耳目甚靈,雖在沉睡之中,只要稍有響動便即驚覺,但張無忌叫了數聲,她終是不醒。張無忌只得伸手輕搖她肩頭,搖了七八下,紀曉芙這才醒轉,驚問:「是誰?」張無忌低聲道:「紀姑姑,是我無忌。你那碗藥給人下了毒,不能再喝,你拿去倒入溪中,要全然不動聲色,明日跟你細談。」紀曉芙點了點頭。張無忌生怕給胡青牛發覺,回到自己臥室夕蔔,仍從窗中爬進。

  次日各人用過早餐,張無忌和楊不悔追逐谷中蝴蝶,越追越遠。紀曉芙知他用意,隨後跟來。這兒天張無忌帶著楊不悔玩耍,別人見他三人走遠,誰也沒在意。走出里許,到了一處山坡,張無忌便在草地上坐下。紀曉芙對女兒道:「不兒,別追蝴蝶啦,你去找些野花來編三個花冠,咱們每人戴一個。」楊不悔很高興,自去採花摘草。

  張無忌道:「紀姑姑,那胡青牛跟你有何仇怨,為什麼要下毒害你?」

  紀曉芙一怔,道:「我和胡先生素不相識,直到今日,也沒見過他一面,哪裏談得上『仇怨』兩字?」微一沉吟,又道:「爹爹和師父說起胡先生時,只稱他醫術如神,乃當世醫道第一高手,只可惜身在明教,走了邪路。我爹爹和師父跟他也不相識。他……他為什麼要下毒害我?」

  張無忌說了昨晚見到胡青牛偷入她茅舍下毒的事,又道:「我聞到你那碗八仙湯中,有鐵線草和透骨菌的刺鼻氣味。這兩味藥本來也有治傷之效,但毒性甚烈,下的份量決不能重,尤其和八仙湯中的八味傷藥均有衝撞,于你身子大有損害。雖不致命,可就纏綿難愈了。」紀曉芙道:「你說餘外的十四人也是這樣,這事更加奇怪。就算我爹爹或是峨嵋派無意中得罪了胡先生,但不能那一十四人也都如此。」

  張無忌答道:「紀姑姑,這蝴蜾谷甚是隱僻,你怎地會找到這裏?那打傷你的金花主人卻又是誰?這些事跟我無關,原不該多問,但眼前之事甚有蹊蹺,請你莫怪。」

  紀曉芙臉上一紅,明白了張無忌話中之意,他是生怕這件事和她未嫁生女一事有關,說起來令她尷尬,便道:「你救了我性命,我還能瞞你什麼?何況你待我和不兒都很好,你年紀雖小,我滿腔的苦處,除了對你說之外,這世上也沒可以吐露之人了。」說到這裏,不禁流下淚來。

  她取出手帕,拭了拭眼淚,道:「自從兩年多前,我和一位師姊因事失和之後,我便不敢去見師父,也不敢回家……」張無忌道:「哼,毒手無鹽丁敏君壞死啦!姑姑,你不用怕她。」紀曉芙奇道:「咦,你怎知道?」張無忌便述說那晚他和常遇春如何躲在樹林之中、如何見到她相救彭和尚。紀曉芙幽幽歎了口氣,說道:「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!天下人的耳目,又怎能瞞過?」張無忌道:「姑姑,殷六叔雖為人很好,但你要是不喜歡他,不嫁給他又有什麼打緊?下次我見到殷六叔時,請他不要逼你。你愛嫁誰,便嫁誰好啦!」

  紀曉芙聽他說得天真,將天下事瞧得忒煞輕易,不禁苦笑,緩緩說道:「孩子,也不是我有意對不起你殷六叔,當時我是事出無奈,可是……可是我也沒後悔……」瞧著張無忌天真純潔的臉孔,心想:「這孩子的心地有如一張白紙,這些男女情愛之事,還是別跟他說的好,何況眼前之事,也不見得與此有關。」說道:

  「我和丁師姊鬧翻後,從此不回峨嵋,帶著不兒,在此以西三百餘里的舜耕山中隱居。兩年多來,每日只和樵子鄉農為伴,倒也逍遙安樂。半個月前,我帶了不兒到鎮上去買布,想給不兒縫幾件新衣,卻在牆角上看到白粉筆畫著一圈佛光和一把小劍,粉筆的印痕甚新。這是我峨嵋派呼召同門的訊號,我看到後自是大為驚慌,沉吟良久,自忖我雖和丁師姊失和,但曲不在我,我也沒做任何欺師叛門之事,今日說不定同門遇難,不能不加援手。於是依據訊號所示,一直跟到了鳳陽。

  「在鳳陽城中,又看到了訊號,我攜同不兒,到了臨淮閣酒樓,見酒樓上已有七八個武林人士等著,崆峒派的聖手伽藍簡捷、華山派薛公遠他們三個師兄弟都在其內,可是並無峨嵋同門。我和簡捷、薛公遠他們以前見過的,問起來時,原來他們也是看到同門相召的訊號,各自趕到這兒赴約,到底為了什麼事,卻誰也不知。

  「直等到向晚,不見我峨嵋派同門到來,後來卻又陸續到了幾人,有神拳門的,有丐幫的,都說是接到同門邀約,到臨淮閣酒樓聚會。但個個是受人之約,沒一個是出面邀約的。大家商量,都起了疑心:莫非是受了敵人愚弄?

  「聚在臨淮閣酒樓上的一十五人,包括了九個門派。每個門派傳訊的記號自然各不相同,而且均嚴守秘密,若非本門中人,見到了決不知其中含意。倘若真有敵人暗中布下陰謀,難道他竟能盡知這九個門派的暗號?我一來帶著不兒,生怕遇上兇險;二來我也確不願和同門相見,既見並非同門求援,便起身下樓。

  「忽聽得樓梯上篤篤聲響,似是有人用棍棒在梯級上敲打,跟著一陣咳嗽之聲,一個弓腰曲背、白髮如銀的老婆婆走了上來。她走幾步,咳嗽幾聲,顯得極是辛苦,旁邊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扶著她左臂。我見那老婆婆年老,又身有重病,便閃在一旁,讓她先走上來。

  那小姑娘神清骨秀,相貌美麗。那婆婆右手撐著一根白木拐杖,身穿布衣,似是個貧家老婦,可是左手拿著的一串念珠卻金光燦爛,閃閃生光。我凝神看去,只見每顆念珠都是黃金鑄成的一朵梅花……」

  張無忌聽到這裏,忍不住插口道:「那老婆婆便是金花的主人?」紀曉芙點頭道:「不錯!可是當時卻有誰想得到?」她從懷中取出一朵小小的金鑄梅花,正和張無忌曾拿去給胡青牛所看的那朵無異。張無忌大奇,他這幾天來一直想著那「金花的主人」,料想他不知是個多麼猙獰可怖、兇惡厲害的人物,但聽紀曉芙如此說,卻是個身患重病的老婆婆,實大出他意料之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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