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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 百歲壽宴摧肝腸(8)


  六人在大廳上呆了良久。無忌忽然睜開眼來,叫道:「爹爹,爹爹。我好痛啊,痛得很!」緊緊摟住張三豐,將頭貼在他懷裏。

  俞蓮舟凜然道:「無忌,你爹爹已經死了,你要好好活下去,日後練好了武功,為你爹爹報仇雪恨。」無忌叫道:「我不要報仇,我不要報仇!我要爹爹媽媽活轉來。二伯,咱們饒了那許多壞人惡人,大家想法子救活爹爹媽媽。」

  張三豐等聽了這幾句話,忍不住又流下淚來。張三豐說道:「咱們盡力而為,他再能活得幾時,瞧老天爺的慈悲吧。」對著張翠山的屍體揮淚叫道:「翠山,翠山!好苦命的孩子。」抱著無忌,走進自己雲房,手指連伸,點了他身上十八處大穴。

  無忌穴道受點,登時不再顫抖,臉上綠氣卻愈來愈濃。張三豐知道綠色一轉為黑,便此氣絕無救,除去無忌身上衣服,自己也解開道袍,胸膛和他背心相貼。

  這時宋遠橋和殷梨亭在外料理張翠山夫婦的喪事。俞蓮舟、張松溪、莫聲谷三人來到師父雲房,知道師父正以「純陽無極功」吸取無忌身上的陰寒毒氣。張三豐並未婚娶,雖到百歲,仍是童男之體,八十餘載的修為,那「純陽無極功」自已練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。俞蓮舟等一旁隨侍,過了約莫半個時辰,見張三豐臉上隱隱現出綠氣,手指微微顫動。他睜開眼來,說道:「蓮舟,你來接替,一到支持不住便交給松溪,千萬不可勉強。」

  俞蓮舟應道:「是。」解開長袍,將無忌抱在懷裏,肌膚相貼之際不禁打了個冷戰,便似懷中抱了一塊寒冰相似,說道:「七弟,你叫人去生幾盆炭火,越旺越好。」不久炭火點起,俞蓮舟卻兀自冷得難以忍耐。

  張三豐坐在一旁,慢慢以真氣通走三關,鼓蕩丹田中的「氤氳紫氣」,將吸入體內的寒毒一絲一絲地化掉。待得他將寒氣化盡,站起身來時,只見已是莫聲谷將無忌抱在懷裏,俞蓮舟和張松溪坐在一旁,垂簾人定,化除體內寒毒。不久莫聲谷便已支持不住,命道童去請宋遠橋和殷梨亭來接替。

  這種以內力療傷,功力深淺,立時顯示出來,絲毫假借不得。莫聲谷只不過支持到一盞熱茶時分,宋遠橋卻可支持到兩炷香。殷梨亭將無忌一抱入懷,立時大叫一聲,全身打戰。張三豐驚道:「把孩子給我。你坐在一旁凝神調息,不可心有他念。」原來殷梨亭心傷五哥慘死,一直昏昏沉沉,神不守舍,直到神志寧定,才將無忌抱過。

  如此六人輪流,三日三夜之內,勞瘁不堪,好在無忌體中寒毒漸解,每人支持的時刻逐漸延長,到第四日上,六人才得偷出餘暇,稍一合眼入睡。自第八日起,每人分別助他療傷兩個時辰,這才慢慢修補損耗的功力。

  初時無忌大有進展,體寒消減,神志日複,漸可稍進飲食,眾人只道他這條小命救回來了。豈知到得第三十六日上,俞蓮舟陡然發覺,不論自己如何催動內力,無忌身上的寒毒已一絲也吸不出來。可是他明明身子冰涼,臉上綠氣未褪。俞蓮舟還道自己功力不濟,當即跟師父說了。張三豐一試,竟也無法可施。接連五日五晚之中,六人千方百計,用盡了所知的諸般運氣之法,全沒半點功效。

  無忌道:「太師父,我手腳都曖了,但頭頂、心口、小腹三處地方卻越來越冷。」張三豐暗暗心驚,安慰他道:「你的傷已好了,我們不用整天抱著你啦。你在太師父的床上睡一會兒吧。」抱他到自己床上睡下。

  張三豐和眾徒走到廳上,歎道:「寒毒侵入他頂門、心口和丹田,非外力所能解,看來咱們這三十幾天的辛苦全白耗了。」沉吟良久,心想:「要解他體內寒毒,旁人已無可相助,只有他自己修習九陽真經中所載無上內功,方能陰陽互濟,化其至陰。但當時先師傳授經文,我所學不全,至今雖閉關數次,苦苦鑽研,仍只能想通得三四成。眼下也只好教他自練,能保得一日性命,便多活一日。」

  於是將九陽神功的練法和口訣傳了無忌,這一門功夫變化繁複,非一言可盡,簡言之,初步功夫是練「大周天搬運」,使一股暖烘烘的真氣,從丹田向鎮鎖任、督、沖三脈的陰轎庫流注,折而走向尾閭關,然後分兩支上行,經腰脊第十四椎兩旁的轆轤關,上行經背、肩、頸而至玉枕關,此即所謂「逆運真氣通三關」。然後真氣向上越過頭頂的百會穴,分五路下行,與全身氣脈大會於臏中穴,再分主從兩支,還合于丹田,入竅歸元。如此循環一周,身子便如灌甘露,既非至陽,亦非至陰,而是陰陽互濟,調和混元,丹田裏的真氣似香煙繚繞,悠游自在,那就是所謂「氤氳紫氣」。這氤氳紫氣練到相當火候,便能化除丹田中的寒毒。各派內功的道理無多分別,練法卻截然不同。張三豐所授的心法,以威力而論,可算得上當世第一。

  無忌依法修煉,練了兩年有餘,丹田中的氤氳紫氣已有小成,可是體內寒毒膠固於經絡百脈之中,非但無法化除,臉上的綠氣反日甚一日,每當寒毒發作,所受的煎熬也一日比一日更加厲害。在這兩年之中,張三豐全力照顧無忌內功進修,宋遠橋等到處為他找尋靈丹妙藥,什麼百年以上的野山人參、成形首烏、雪山茯苓、五色靈芝等珍奇靈物,也不知給他服了多少,但始終有如石投大海。眾人見他日漸憔悴瘦削,雖見到他時總是強顏歡笑,心中卻無不黯然,心想張翠山留下的這唯一骨血,只怕沒法保住。

  武當派諸人忙於救傷治病,也無餘暇去追尋傷害俞岱岩和無忌的仇人。這兩年中天鷹教教主殷天正數次遣人來探望外孫,贈送不少貴重禮物。武當諸俠心恨俞張二俠都是間接害在天鷹教手中,每次均將天鷹教使者逐下山去,禮物退回,一件不收。有一次莫聲谷還動手將使者狠狠打了一頓,從此殷天正也不再派人上山了。

  這一日中秋佳節,武當諸俠和師父賀節,還未開席,無忌突然發病,臉上綠氣大盛,寒戰不止,他怕掃了眾人的興致,咬牙強忍,但這情形又有誰看不出來?殷梨亭將無忌拉人房中睡下,蓋上棉被,又生了一爐旺旺的炭火。張三豐忽道:「明日我帶同無忌,上嵩山少林寺走一遭。」眾人明白師父的心意,那是他無可奈何之下,逼得向少林寺低頭,親自去向空聞大師求救,盼望少林高僧能補全九陽神功中的不足之處,挽救無忌性命。

  兩年前武當山上一會,少林、武當雙方嫌隙已深。張三豐一代宗師,以百餘歲的高齡,竟降尊紆貴地去求教,自是大失身份。眾人念著張翠山的情義,明知張三豐一上嵩山求教,自此武當派見到少林派時再也抬不起頭來,但這些虛名也顧不得了。本來峨嵋派也傳得一份《九陽真經》,但掌門人滅絕師太脾氣孤僻古怪之極,張三豐曾數次致書通候,命殷梨亭送去,滅絕師太連封皮也不拆,便將來信原封不動退回。眼下除了向少林派低頭,再無別法了。

  若由宋遠橋率領眾師弟上少林寺求教,雖于武當派顏面上較好,但勢所必然,空聞大師決不肯以九陽真經的真訣相授。眾人想起二三十年來威名赫赫的武當派從此要向少林派低頭,都鬱鬱不樂,慶賀團圓佳節的酒宴,也就在幾杯悶酒之後草草散席。

  次日一早,張三豐帶同無忌啟程。五弟子本想隨行,但張三豐道:「咱們若人多勢眾,不免引起少林派疑心,還是由我們一老一小兩人去的好。」

  兩人各騎一匹青驢,一路向北。少林、武當兩大武學宗派其實相距甚近,自鄂北的武當山至豫西嵩山,數日即至。張三豐和無忌自老河口渡過漢水,到了南陽,北行汝州,再折而向西,便是嵩山。

  兩人上了少室山,將青驢系在樹下,舍騎步行,張三豐舊地重遊,憶起八十餘年之前,師父覺遠大師挑了一對鐵水桶,帶同郭襄和自己逃下少林,此時回首前塵,豈止隔世?他心下感慨,攜著無忌之手,緩緩上山,但見五峰依舊,碑林如昔,可是覺遠、郭襄諸人卻早已不在人間了。兩人到了一葦亭,少林寺已然在望,只見兩名少年僧人談笑著走來。張三豐打個問訊,說道:「相煩通報,便說武當山張三豐求見方丈大師。」

  那兩名僧人聽到張三豐的名字,吃了一驚,凝目向他打量,但見他身形高大,鬚髮如銀,臉上紅潤光滑,笑眯眯的甚是可親,一件青布道袍卻污穢不堪。要知張三豐任性自在,不修邊幅,壯年之時,江湖上背地裏稱他為「邋遢道人」,也有人稱之為「張邋遢」的,直到後來武功日高,威名日盛,才無人敢如此稱呼。

  那兩個僧人心想:「張三豐是武當派的大宗師,武當派跟我們少林派向來不和,難道是生事打架來了嗎?」只見他攜著一個面青肌瘦的十一二歲少年,兩個都貌不驚人,不見有些毫威勢。一名僧人問道:「你便真是武當山的張……張真人麼?」張三豐笑道:「貨真價實,不敢假冒!」另一名僧人聽他說話全無一派宗師的莊嚴氣概,更加不信,問道:「你真不是開玩笑麼?」張三豐笑道:「張三豐有什麼了不起?冒他的牌子有什麼好處?」

  兩名僧人將信將疑,飛步回寺通報。過了良久,只見寺門開處,方丈空聞大師率同師弟空智、空性走了出來。三人身後跟著十幾個身穿黃色僧袍的老和尚。張三豐知道是達摩院的長老們,輩分說不定比方丈還高,在寺中精研武學,不問外事,想是聽到武當派掌門人到來,非同小可,這才隨同方丈出迎。

  張三豐搶出亭去,躬身行禮,說道:「有勞方丈和眾位大師出迎,何以克當?」空聞等一齊合十為禮。空聞道:「張真人遠來,大出小僧意外,不知有何見諭?」張三豐道:「便有一事相求。」空聞道:「請坐,請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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