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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 七俠聚會樂未央(3)


  張翠山神色慘然,說道:「我義兄雖已改過遷善,但雙手染滿了這許多鮮血……唉,二哥,我心亂如麻,不知如何是好。」

  俞蓮舟道:「咱們師兄弟為了你而找天鷹教,昆侖派為了高蔣二人而找天鷹教,巨鯨幫他們為了幫主慘死而找天鷹教,更有以少林派為首的許多白道黑道人物,為了逼問謝遜的蹤跡而找天鷹教。這些年來,雙方大戰過五場,小戰不計其數。雖然天鷹教每一次大戰均落下風,但你岳父居然在群雄圍攻之下苦撐不倒,實在算得是位人傑。當然,少林、武當、峨嵋等名門正派,以事情真相未曾明白,中間隱晦難解之處甚多,看來天鷹教並非真正的罪魁禍首,是以處處為對方留下餘地,但一般江湖中人卻是出手決不客氣。這一次我們得到訊息,天鷹教天市堂李堂主乘船出海找尋謝遜,我們便暗中跟了下來,只盼能查到一些蛛絲馬跡。哪知李堂主瞧出情形不對,硬不許我們跟隨,昆侖派便跟他們動起手來。倘若你們夫婦的木筏不在此時出現,雙方又得損折不少好手了。」

  張翠山默然,細細打量師哥,見他兩鬢斑白,額頭亦添了不少皺紋,說道:「二哥,這十年之中,你可辛苦啦。我百死餘生,終於能見你一面,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俞蓮舟見他眼眶濕潤,說道:「武當七俠重行聚首,正是天大喜事。自從三弟受傷,你又失蹤,江湖上改稱我們為武當五俠,嘿嘿,今日起七俠重振聲威……」但想到俞岱岩手足殘廢,七俠之數雖齊,然而要像往昔一般,師兄弟七人連袂行俠江湖,終究是再也不能的了,不禁悽愴心酸。

  海舟南行十數日,到了長江口上,一行人改乘江船,溯江西上。

  張翠山夫婦換下了襤褸的皮毛衣衫,兩人宛似瑤台雙璧,風采不減當年。無忌穿上了新衫新褲,頭上用紅頭繩紮了兩根小辮子,甚是活潑可愛。

  俞蓮舟潛心武學,無妻無子,對無忌甚為喜愛,只他生性嚴峻,沉默寡言,神色間卻冷冷的。無忌心知這位冷口冷面的師伯其實對己極好,一有空閒,便纏著師伯問東問西。他生於荒島,陸地上的事物什麼也沒見過,看來事事透著新鮮。俞蓮舟竟不感厭煩,常常抱著他坐在船頭,觀看江上風景。無忌問上十句八句,他便短短地回答一句。

  這一日江船到了安徽銅陵的銅官山腳下,天色向晚,江船泊在一個小市鎮旁。船家上岸去買肉沽酒。俞蓮舟和張翠山夫婦在艙中煮茶閒談。

  無忌獨自在船頭玩耍,見碼頭旁有個年老的乞丐坐在地下玩蛇,頸中盤了一條青蛇,手中舞弄著一條黑身甴點的大蛇。那條黑蛇忽兒盤到了他頭上,一忽兒橫背而過,甚是靈動。無忌在冰火島上從來沒見過蛇,看得甚是有趣。那老丐見到了他,向他笑了笑,手指一彈,那黑蛇突然躍起,在空中打了個筋斗,落下時在他胸口盤了幾圈。無忌大奇,目不轉睛地瞧著。那老丐向他招了招手,做了幾個手勢,示意他走上岸去,還有好戲法變給他看。

  無忌當即從跳板走上岸去。那老丐從背上取下一個布寨,張開了袋口,笑道:「裏面還有好玩的東西,你來瞧瞧。」無忌道:「什麼東西?」那老丐道:「挺有趣的,你一看便知道了。」無忌探頭過去,往囊中瞧去,但黑黝黝的看不見什麼。他又移近一些,想瞧個明白,那老丐突然雙手一翻,將布袋套上了他的腦袋。無忌「啊」的一聲叫,嘴巴已給那老丐隔袋按住,跟著身子也給提了起來。

  他這一聲從布袋之中呼出,聲音低微,但俞蓮舟和張翠山已然聽見。兩人雖在艙中,相隔甚遠,已察覺呼聲不對,同時奔到船頭,見無忌已遭那老丐擒住。

  兩人正要飛身躍上岸去,那老丐厲聲喝道:「要保住孩子性命,便不許動。」說著撕破無忌背上衣服,將黑蛇之口對準他背心皮肉。

  這時殷素素也已奔到船頭,見愛兒遭擒,急怒攻心,便欲發射銀針。俞蓮舟雙手一攔,喝道:「使不得!」他認得這黑蛇叫「漆裏星」,乃著名毒蛇,身子越黑,毒性愈烈。這黑蛇身子黑得發亮,身上白點也閃閃發光,張開大口,露出四根獠牙,對準著無忌背上的細皮白肉,這一口咬了下去,無忌頃刻閥便即斃命,縱使擊斃那老丐,獲得解藥,未必能及時解救,當卞不動聲色,問道:「尊駕跟這小小孩童為難,想幹什麼?」

  那老丐道:「你命船家起錨開船,離岸五六丈,我再跟你說話。」俞蓮舟知他怕自己突然躍上岸去,明知船一離岸,救人更加不易,但無忌在他挾制之下,只得先答允了再說,便握住錨鏈,手臂微微一震,一隻五十來斤的鐵錨應手而起,從水中飛了上來。

  那老丐見俞蓮舟手臂輕抖,鐵鍊便已飛起,功力之精純,實所罕見,不禁臉上微微變色。張翠山提起長篙,在岸上一點,坐船緩緩退向江心。那老丐道:「再退開些!」張翠山憤然道:「難道還沒五六丈遠麼?」那老丐微笑道:「俞二俠手提鐵錨的武功如此了得,便在五六丈外,在下仍不能放心。」張翠山只得又將坐船撐退丈餘。

  俞蓮舟抱拳道:「請教尊姓大名。」那老丐道:「在下是丐幫中的無名小卒,賤名沒的污了俞二俠尊耳。」俞蓮舟見他背上負了六隻布袋,心想這是丐幫中的六袋弟子,位份已算不低,如何竟幹出這等卑污行徑來?何況丐幫素來行事仁義,他們幫主史火龍是條鐵錚錚的好漢子,江湖上大大有名,這事可真奇了。

  殷素素忽然叫道:「東川巫山幫投靠了丐幫麼?我瞧丐幫中沒閣下這一份字號?」那老丐「咦」的一聲,還未回答,殷素素又道:「賀老三,你搗什麼鬼。你只要傷了我孩子的一根毫毛,我把你們的梅石堅,連同你賀老三剁做十七廿八塊!」

  那老丐吃了一驚,說道:「殷姑娘果然好眼力,連我賀老三這等無名小卒也認得。在下正是受梅幫主的差遣,前來恭迎公子。」殷素素怒道:「快把毒蛇拿開!你這巫山幫小小幫會,好大的膽子!竟惹到天鷹教頭上來啦。」賀老三道:「只須殷姑娘一句話,賀老三立時送回公子,梅幫主親自登門賠罪。」殷素素道:「要我說什麼話?」

  賀老三道:「我們梅幫主的獨生公子死在謝遜手下,殷姑娘想必早有聽聞。梅幫主求懇張五俠和殷姑娘……不,小人失言,該當稱張夫人,求懇兩位開恩,示知那惡賊謝遜的下落,敝幫合幫上下,盡感大德。」殷素素秀眉一揚,說道:「我們不知道。」賀老三道:「那只有懇請兩位代為打聽打聽。我們好好侍候公子,一等兩位打聽到了謝遜的去處,梅幫主自當親身送還公子。」

  殷素素眼見毒蛇的獠牙和愛子的背脊相距不過數寸,心下一陣激動,便想將冰火島之事說了出來,轉頭向丈夫望了一眼,卻見他一臉堅毅之色。她和張翠山十年夫妻,知他為人極重義氣,自己如為救愛子而洩漏了謝遜住處,倘若義兄因此死于人手,只怕夫妻之情也就難保,話到口邊,卻又忍住不說。

  張翠山朗聲道:「好,你把我兒子擄去便是。大丈夫豈能出賣朋友?你可把武當七俠瞧得忒也小了。」

  賀老三一愣,他只道將無忌一擒到,張翠山夫婦非吐露謝遜的訊息不可,哪知張翠山竟如此斬釘截鐵地回答,一時倒也沒了主意,說道:「俞二俠,那謝遜罪惡如山,武當派主持公道,武林中人所共仰,還請你勸兩位一勸。」

  俞蓮舟道:「此事如何處理,在下師兄弟正要回歸武當,稟明恩師,請他老人家示下。武昌黃鶴樓英雄大會,請貴幫梅幫主和閣下同來與會,屆時是非曲直,自有交代。你先將孩子放下。」

  他離岸六七丈,說這幾句話時絲毫沒提聲縱氣,但賀老三聽來,一字一句清清楚楚,便如接席而談一般,心下好生佩服,暗想:「武當七俠威震天下,果然名不虛傳。這一次我們破釜沉舟,幹出這件事來,小小巫山幫又怎惹得起武當派和天鷹教?但梅幫主殺子之仇,不能不報。」躬身說道:「既是如此,小人多有得罪,只有請張公子赴東川一行。」

  突然之間,殷素素伸掌向站在船舷邊的一名水手背上重重一推,跟著飛起左腳,又踢下另一名水手。兩名水手啊啊大叫,撲通、撲通地跌入水中,水花高濺。

  殷素素大叫:「啊喲,啊喲,五哥,你幹嗎打我?」在船頭縱聲大叫大跳。俞蓮舟與張翠山愕然,都不知她何以如此。賀老三遙遙望見奇變陡生,更詫異之極。

  俞蓮舟只一轉念間便即明白,眼見賀老三目瞪口呆,當即拔出長劍,運勁擲出。嗤的一聲響,長劍飛越半空,激射過去,將「漆裏星」毒蛇的蛇頭斬落,連賀老三抓住毒蛇的四根手指也一起削下。當俞蓮舟長劍出鞘之時,張翠山已抓住系在桅杆頂上的纖索,雙足在船頭一登,抓著纖索從半空中蕩了過去。他比俞蓮舟的長劍只遲到了片刻,足未著地,半空中探身而前,左手砰的一掌,將賀老三擊得翻出幾個筋斗,右手已將無忌抱過。賀老三口吐鮮血,委頓在地,再也站不起來。

  兩名水手游向岸邊,不知殷素素何以發怒,不敢回上船來。殷素素笑吟吟地叫道:「兩位大哥請上船來,适才多有得罪,對不住了!每位二兩銀子,請你們喝酒。」

  江船溯江而上,偏又遇著逆風,舟行甚緩。張翠山和師父及諸師兄弟分別十年,急欲會見,到了安慶後便想舍舟乘馬。俞蓮舟卻道:「五弟,咱們還是坐船的好,雖然遲到幾天,但坐在船艙之中,少生事端。今日江湖之上,不知有多少人要查問你義兄的下落。」殷素素道:「我們和二伯同行,難道有人敢阻俞二俠的大駕?」俞蓮舟道:「我們師兄弟七人聯手,或者沒人能阻得住,單是我和五弟二人,怎敵得過源源而來的高手?何況只盼此事能善加罷休,又何必多結冤家?」張翠山點頭道:「二哥說的不錯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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