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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 皓臂似玉梅花妝(4)


  張翠山怒氣填膺,大聲喝道:「姓張的跟你無怨無仇,你何苦這般陷害於我?」

  殷素素微笑道:「我也不是想陷害你,只是少林、武當號稱當世武學兩大宗派,我想讓你們兩派鬥上一鬥,且看到底是誰強誰弱?」

  張翠山悚然而驚,滿腔怒火暗自潛息,卻大增戒懼,心道:「原來她另有重大奸謀,不只是陷害我一人而已。倘若我武當派和少林派當真為此相鬥,勢必兩敗俱傷,成為武林中一場浩劫。」殷素素摺扇輕揮,神色自若,說道:「張五俠,你扇上的書畫,可否供我開開眼界?」

  張翠山正要回答,忽聽得前面常金鵬船上有人朗聲喝道:「是巨鯨幫的船嗎?哪一位在船上?」右首江面上有人叫道:「巨鯨幫少幫主,到王盤山島上赴會。」常金鵬船上那人叫道:「天鷹教殷姑娘和朱雀壇常壇主在此,另有名門貴賓。貴船退在後面吧!」右首船上那人粗聲粗氣地道:「若是貴教教主駕臨,我們自當退讓,是旁的人,那也不必了。」

  張翠山心中一動:「天鷹教是什麼教派?眼見他們這等聲勢,力量可當真不小。想是此教崛起未久,我們少到江南一帶走動,是以不知。巨鯨幫倒久聞其名,可不是什麼好角色。」推開船窗向外望去,見右首那船船身造成一頭鯨魚之狀,船頭上白光閃閃,數十柄尖刀鑲成巨鯨的牙齒,船尾彎翹,便似鯨魚的尾巴。這艘巨鯨船帆大船輕,行駛時比常金鵬的船快得多。

  常金鵬站到船頭,叫道:「麥少幫主,殷姑娘在這兒,你這點小面子也不給嗎?」巨鯨船艙中鑽出一個黃衣少年,冷笑道:「陸地上以你們天鷹教為尊,海面上該算我們巨鯨幫了吧?好端端的為什麼要讓你們先行?」張翠山心想:「江面這般寬闊,數百艘大船也可並行,何必定要他們讓道,這天鷹教也未免太橫。」

  只見巨鯨船上又加了一道風帆,搶得更加快了,兩船越離越遠,再也無法追上。常金鵬「哼」的一聲,說道:「巨鯨幫……屠龍刀……也……屠龍刀……」大江之上,風急浪高,兩船相隔又遠,不知他說些什麼。

  那麥少幫主聽他連說了兩句「屠龍刀」,心想事關重大,命水手側過船身,漸漸和常金鵬的座船靠近,大聲問道:「常壇主你說什麼?」常金鵬道:「麥少幫主……咱們玄武壇白壇主……那屠龍刀……」張翠山微覺奇怪:「怎麼他說話斷斷續續?」

  眼見巨鯨船靠得更加近了,相距已不過數丈,猛聽得呼的一聲,常金鵬提起船頭巨錨擲將出去,錨上鐵鍊嗆啷啷連響,對面船上兩名水手長聲慘叫,大鐵錨已鉤在巨鯨船上。麥少幫主喝道:「你幹什麼?」常金鵬手腳快極,提起左邊的大鐵錨又擲了出去。兩隻鐵錨擊斃了巨鯨船上三名水手,同時兩艘船也已連在一起。

  麥少幫主搶到船邊,伸手去拔鐵錨。常金鵬右手揮動,鏈聲嗆啷,一個圓圓的大西瓜飛了出去,砰的一聲猛響,打在巨鯨船的主桅之上。張翠山才知這大西瓜是常金鵬所用兵器,料是純鋼鑄成,瓜上漆成綠沉沉的,黑暗中也瞧不清楚,但知共有一對,系以鋼鏈,便和流星錘無異。只見兩個西瓜奇大特重,每個似不下五六十斤,若非膂力驚人,如何使得它動?

  常金鵬右手的鋼西瓜擊出,巨鯨船的主桅喀喇喇響了兩聲,他拉回右手鋼西瓜,跟著左手鋼西瓜又擊了出去,待到右手鋼西瓜再次進擊,那主桅喀喇、喀喇連響,從中斷為兩截。巨鯨船上眾海盜驚叫呼喝。常金鵬雙瓜齊飛,同時擊在後桅之上,後桅較細,一擊便斷。

  這時兩船相隔兩丈有餘,那麥少幫主眼睜睜地瞧著兩根桅杆一一斷折,竟無法可施,只有高聲怒駡。常金鵬喝道:「有天鷹教在此,水面上也不能任你巨鯨幫稱雄!」右臂揚處,鋼瓜又呼的一聲飛出,這一次卻擊在巨鯨船的船舷上,砰的一聲,船旁登時破了一個大洞,海水湧入,船上眾水手大聲呼叫。

  麥少幫主抽出分水峨眉刺,雙足一點,縱身躍起,便往常金鵬的船頭撲來。常金鵬待他躍到最高之時,左手鋼瓜飛出,徑朝他迎面擊去,這一招甚是毒辣,鋼瓜到時,正是他人在半空,一躍之力將衰未衰。麥少幫主叫聲:「啊喲!」伸蛾眉雙刺在鋼瓜上一擋,急使勁力,盼借力翻回,猛覺胸口氣塞,眼前一黑,翻身跌回自己船中。

  常金鵬雙瓜此起彼落,霎時間在巨鯨船上擊出了七八個大洞,跟著提起錨鏈,運勁回拉。喀喇喇幾聲響,巨鯨船船板碎裂,兩隻鐵錨拉回自己船頭。

  天鷹教船上眾水手不待壇主吩咐,揚帆轉舵,向前直駛。

  張翠山見到常金鵬擊破敵船的威勢,暗自心驚:「我若非得恩師傳授,學會了借力卸力之法,他那巨靈神掌般的一掌擊在我背心,卻如何經受得起?這人於瞬息間誘敵破敵,不但武功驚人,而且陰險毒辣、工於心計,實是邪教中極厲害的人物。」回眼看殷素素時,只見她神色自若,似乎這類事司空見慣,毫不放在心上。

  只聽得雷聲隱隱,錢塘江上夜潮將至。巨鯨幫幫眾雖人人精通水性,但這時已在江海相接之處,江面闊達數十里,距離南北兩岸均甚遙遠。巨鯨幫幫眾聽到潮聲,大叫呼救。常金鵬和殷素素的兩艘座船向東疾駛,渾不理會。

  張翠山探首窗外,向後望去,見那艘巨鯨船已沉沒了一小半,待得潮水一沖,登時便要粉碎。他耳聽得慘叫呼救之聲,心下不忍,但知殷素素和常金鵬都是心狠手辣之輩,若要他們停船相救,諒不蒙允,徒然自討沒趣,只得默然不語。

  殷素素瞧了他神色,微微一笑,縱聲叫道:「常壇主,咱們的貴客張五俠大發慈悲,你把巨嫁船上那些傢伙救起來吧!」這一著大出張翠山的意外。只聽得前面船上常金鵬應道:「謹遵貴客之命!」船身側過,斜搶著向上游駛去。

  常金鵬大聲叫道:「巨鯨幫幫眾們聽著,武當派張五俠救你們性命,要命的快遊下來吧!」諸幫眾順流游下,常金鵬的座船逆流迎上,搶在潮水頭裏,將巨鯨船上自麥少幫主以下救起十之八九,但終於有八九名水手葬身在波濤之中。

  張翠山心下大慰,喜道:「多謝你啦!」殷素素冷冷地道:「巨鯨幫殺人越貨,那船中沒一個人手上不是染滿了血腥,你救他們幹嗎?」張翠山茫然若失,答不出話來。巨鯨幫惡名索著,是水面上四大惡幫之一,他早聞其名,卻不料今日反予相救。

  只聽殷素素道:「若不將他們救上船來,張五俠心中更要罵我啦:『哼!這年輕姑娘心腸狠毒,甚於蛇蠍,我張翠山悔不該助她起鏢療毒!』」這句話正好說中了張翠山的心事,他臉上一紅,只得笑道:「你伶牙俐齒,我怎說得過你?救那些人,是你自己積的功德,可不跟我相干。」

  就在這時,潮聲如雷,震耳欲聾,張翠山和殷素素所乘江船猛地給拋了起來,說話聲盡皆淹沒。張翠山向窗外看時,只見巨浪猶如一堵透明的高牆,巨鯨幫的人若不獲救上船,這時勢必盡數給淹沒在驚濤駭浪之中了。

  殷素素走到後艙,關上了門,過了片刻出來,又已換上了女裝。她打個手勢,要張翠山除下長袍。張翠山不便再峻拒,只得脫下。他只道殷素素要替自己縫補衫背的破裂之處,哪知她提起她自己剛換下來的男裝長袍,打手勢叫他穿上,卻將他的破袍收入後艙。

  張翠山身上只有短衫中衣,只得將殷素素的男裝穿上了。那件袍子本就寬大,張翠山雖比她高大得多,卻也不顯得窄小,袍子上一縷縷淡淡的幽香送入鼻端。張翠山心神一蕩,不敢向她看去,恭恭敬敬坐著,裝作欣賞船艙板壁上的書畫,但心事如潮,和船外船底的波濤一般洶湧起伏,卻哪裏看得進去?殷素素也不來跟他說話。

  忽地一個巨浪湧來,船身傾側,艙中燭火登時熄了。張翠山心道:「我二人孤男寡女,坐在黑艙之中,雖說我不欺暗室,卻怕于殷姑娘的清名有累。」推開後艙艙門,走到把舵的舟子身旁,瞧著他穩穩掌著舵柄,穿波越浪下駛。

  半個多時辰之後,上湧的潮水反退出海,順風順水,舟行更遠,破嘵後已近王盤山島。那王盤山在錢塘江口的東海之中,是個荒涼小島,山石嶙峋,向無人居。兩艘船駛近島南,相距尚有數里,只聽得島上號角之聲嗚嗚吹起,岸邊兩人各舉大旗,揮舞示意。座船漸漸駛近,只見兩面大旗上均繡著一頭大鷹,雙翅伸展,甚是威武。

  兩面大旗之間站著一個老者。只聽他朗聲說道:「玄武壇白龜壽恭迎殷姑娘。」聲音漫長,綿綿密密,雖不響亮,卻氣韻醇厚。片刻間坐船靠岸,白龜壽親自鋪上跳板。殷素素請張翠山先行,上岸後和白龜壽引見。

  白龜壽見殷素素神情間對張翠山極為重視,待聽到他是武當七俠中的張五俠,更心中一凜,說道:「久仰武當七俠清名,今日幸得識荊,大是榮幸。」張翠山謙遜了幾句。

  殷素素笑道:「你兩個言不由衷,說話不痛快。一個心想:『啊喲,不好,武當派也來啦,多了個爭奪屠龍刀的棘手人物。』另一個心中卻說:『你這種左道邪教人物,我才犯不著跟你結交呢。』我說啊,你們想說什麼便說什麼,不用口是心非的。」

  白龜壽哈哈一笑。張翠山卻道:「不敢!白壇主武功精湛,在下聽得白壇主這份隔海傳聲的功夫,好生佩服。在下只陪殷姑娘來瞧瞧熱鬧,決無覬覦寶刀之心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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