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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 皓臂似玉梅花妝(1)


  錢塘江到了六和塔下轉個大彎,再向東流。該處和府城相距不近,張翠山腳下雖快,到得六和塔下,天色也已將黑,見塔東三株大柳樹下果然系著一艘扁舟。錢塘江中的江船張有風帆,較西湖裏的遊船大得多了,但船頭掛著兩盞碧紗燈籠,卻和昨晚所見的一般模樣。張翠山心評怦而跳,定了定神,走到大柳樹下,只見碧紗燈下,那少女獨坐船頭,身穿淡綠衫子,卻已改了女裝。

  張翠山本來一意要問她昨晚之事,這時見她換了女子裝束,卻躊躇起來,忽聽那少女仰天吟道:「抱膝船頭,思見嘉賓,微風波動,惘焉若酲。」張翠山朗聲道:「在下張翠山,有事請教,不敢冒昧。」那少女道:「請上船吧。」張翠山輕輕躍上船頭。

  那少女道:「昨晚烏雲蔽天,未見月色,今天雲散天青,可好得多了。」聲音嬌媚清脆,但說話時眼望天空,竟沒向他瞧上一眼。張翠山道:「不敢請教姑娘尊姓。」那少女突然轉過頭來,兩道清澈明亮的眼光在他臉上滾了兩轉,並不答話。張翠山見她明媚清麗,難描難言,為此容光所逼,登覺自慚,不敢再說什麼,轉身躍上江岸,發足往來路奔回。

  奔出十餘丈,陡然停步,心道:「張翠山啊張翠山,你昂藏七尺,男兒漢大丈夫,縱橫江湖,無所畏懼,今日卻怕起一個年輕姑娘來?」側頭回望,見那少女所乘的江船沿著錢塘江緩緩順流而下,兩盞碧紗燈照映江面,水中也是兩團燈火緩緩下移,張翠山一時心意難定,轉過身來,在岸邊也向著下游信步而行。

  人在岸上,舟在江中,一人一舟相伴東行。那少女仍抱膝坐在船頭,望著天邊新升的眉月。

  張翠山走了一會兒,不自禁地順著她目光看去,卻見東北角上湧起一大片烏雲。當真是天有不測風雲,這烏雲湧得甚快,不多時便將月亮遮住,一陣風過去,撒下細細的雨點。江邊一望平野,無可躲雨之處,張翠山心中惘然,也沒想到要躲雨,雨雖不大,但時候一久,身上便已濕透。只見那少女仍坐在船頭,自也已淋得全身皆濕。

  張翠山猛地省起,叫道:「姑娘,你進艙避雨啊!」那少女「啊」的一聲,站起身來,不禁一怔,說道:「難道標不怕雨了?」說著便進了船艙,過不多時,從艙裏出來,手中多了一把雨傘,手一揚,將傘向岸上擲來。

  張翠山伸手接住,見是一柄油紙小傘,張將開來,見傘上畫著遠山近水,數株垂柳,一幅淡雅的水墨山水畫,題著七個字:「斜風細雨不須歸。」杭州傘上多有書畫,自來如此,也不足為奇,傘上的繪畫書法多出自匠人手筆,便和江西的瓷器一般,總不免帶著幾分匠氣,豈知這把小傘上的書畫竟頗為精緻,那七個字微嫌勁力不足,當出自閨秀之手,但頗見清麗脫俗。

  張翠山抬起了頭看傘上書畫,足下並不停步,卻不知前面有條小溝,左足一腳踏下,竟踏了個空。他變招奇速,右足踢出,身子騰起,輕輕巧巧地過了小溝,猶似淩虛飛行一般。只聽得舟中少女喝了聲彩:「好!」張翠山轉過頭來,見她頭上戴了頂斗笠,站在船頭,風雨中衣袂飄飄,真如淩波仙子一般。

  那少女道:「傘上書畫,還能入張相公法眼麼?」張翠山於繪畫向來不加措意,留心的只是書法,說道:「這筆衛夫人名姬帖的書法,筆斷意連,筆短意長,極盡簪花寫韻之妙。」那少女聽他認出自己的字體,心下甚喜,說道:「這七字之中,那個『不』字寫得最不好。」張翠山細細凝視,說道:「這『不』字寫得很自然啊,只不過稍見少了點含蓄,不像其餘六字,一不盡,觀之令人忘倦。」那少女道:「是了,我總覺這字寫得不愜意,卻看不出是什麼地方不對,經相公一說,這才恍然。」

  她所乘江船順水下駛,張翠山仍在岸上伴舟而行。兩人談到書法,一問一答,不知不覺間已行出約有半里。這時天色更黑了,對方面目已瞧不清楚。那少女忽道:「聞君一席話,勝讀十年書,多謝張相公指點,就此別過。」她手一揚,後艄舟子拉動帆索,船上風帆慢慢升起,白帆鼓風,登時行得快了。張翠山見帆船漸漸遠去,不自禁地感到一陣悵惘,只聽得那少女遠遠說道:「我姓殷……他日有緣,再向張相公請教……」

  張翠山聽到「我姓殷」三個字,驀然一驚:「那都大錦曾道,托他護送俞三哥的,是個書生打扮、相貌俊美的女子,自稱姓殷,莫非便是此人喬裝改扮?」他想至此事,再也顧不得什麼男女之嫌,提氣疾追。帆船駛得雖快,但他展開輕功,不多時便已追及,朗聲問道:「殷姑娘,你識得我俞三哥俞岱岩嗎?」

  那少女轉過了頭,並不回答。張翠山似乎聽到了一聲歎息,只是一在岸上,一在舟中,卻聽不明白,不知到底是不是歎氣。

  張翠山又道:「我心下有許多疑團,要請剖明。」那少女道:「又何必一定要問?」張翠山道:「委託龍門鏢局護送我俞三哥的,可就是殷姑娘麼?此番恩德,務須報答。」那少女道:「恩恩怨怨,那也難說得很。」張翠山道:「請問殷姑娘在何處遇到我三哥,如何救了他?」那少女道:「我在錢塘江畔見俞三俠倒臥在地,便順手救起。」張翠山道:「我三哥到了武當山下,卻又遭人毒手,殷姑娘可知道麼?」那少女道:「我很難過,也極抱憾。」

  他二人一問一答,風勢漸大,帆船越行越快。張翠山內力深厚,始終和帆船並肩而行,竟沒落後半步。那少女內力不及張翠山,但一字一句,卻也聽得明白。

  錢塘江漸到下游,江面越闊,而斜風細雨也漸漸變成了狂風暴雨。

  張翠山問道:「昨晚龍門鏢局滿門數十口被殺,是誰下的毒手,姑娘可知麼?」那少女道:「我跟都大錦說過,要好好護送俞三俠到武當,倘若路上出了半分差池……」張翠山道:「你說要殺得他鏢局中雞犬不留。」那少女道:「不錯。他沒好好保護俞三俠,這是他自取其咎,又怨得誰來?」張翠山心中一寒,說道:「鏢局中這許多人命,都是……都是……」那少女道:「都是我殺的!」

  張翠山耳中嗡的一響,實難相信這嬌媚如花的少女竟是個殺人不眨眼之人,過了一會兒,問道:「那……那兩個少林寺的和尚呢?」那少女道:「也是我殺的。我本來沒想和少林派結仇,不過他們用歹毒暗器傷我在先,便饒他們不得。」張翠山道:「怎麼……怎麼他們又冤枉我?」那少女咯咯一聲笑,說道:「那是我安排下的。」

  張翠山氣往上沖,大聲道:「你安排下叫他們冤枉我?」那少女嬌聲笑道:「不錯。」張翠山怒道:「我跟姑娘無怨無仇,何以如此?」

  那少女衣袖一揮,鑽進了船艙。到此地步,張翠山如何能不問個明白?眼見那帆船離岸數丈,無法縱躍上船,狂怒之下,收攏雨傘,伸掌向岸邊一株楓樹猛擊,喀喀數聲,折下兩根粗枝。他出力將一根粗枝往江中擲去,左手提了另一根樹枝,右足一點,躍向江中,左足在那粗枝上一借力,向前躍出,跟著將另一根粗枝又拋了出去,右足點上樹枝,再一借力,躍上了船頭,大聲道:「你……你怎麼安排?」

  船艙中黑沉沉的寂然無聲,張翠山便要舉步跨進,但盛怒之下仍有自製,心想:「擅自闖入婦女船艙,未免無禮!」正躊躇間,忽見火光閃動,艙中點亮了蠟燭。

  那少女道:「請進來吧!」張翠山整了整衣冠,倒提雨傘,走進船艙,不由得一怔,見艙中坐著個少年書生,方巾青衫,摺扇輕搖,神態瀟灑,原來那少女在這頃刻間又已換占了男裝,一瞥之下,竟與張翠山形貌極其相似。他問她如何安排使得少林派冤枉自己,她這一改裝,便令他恍然大悟,昏暗之際,誰都會把他二人混而為一,無怪少林僧慧風和都大錦均一口咬定是自己所下的毒手。

  那少女伸摺扇向對面的座位一指,說道:「張五俠,請坐。」提起幾上的細瓷茶壺斟了一杯茶,送到他面前,說道:「寒夜客來茶當酒,舟中無酒,未免有減張五俠清興。」

  她這麼斯斯文文地斟一杯茶,登時令張翠山滿腔怒火發作不出來,只得欠身道:「多謝。」那少女見他全身衣履盡濕,說道:「舟中尚有衣衫,春寒料峭,張五俠到後艄換一換吧。」張翠山搖頭道:「不用。」當下暗運內力,一股暖氣從丹田升了起來,全身滾熱,衣服上的水氣漸漸散發。那少女道:「武當派內功甲于武林,小妹請張五俠更衣,真是井底之見了。」張翠山道:「姑娘是何門何派,可能見示麼?」

  那少女聽了他這句話,眼望窗外,眉閭登時罩上一層愁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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