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三十六


  胡斐對敵人向來滑稽,以他往日脾氣,此時真想要揭開褥子,往床底下撒一大泡尿,將幾個衛士淋個醍醐灌頂,但心中剛有此念,立即想到苗若蘭睡在身旁,豈能胡來?又想不知他們如何陰謀對付苗人鳳,這時可不能先揭穿了動手。

  過不多時,杜希孟與姜老拳師等高聲說笑,陪著一人走進廂房,那人正是苗人鳳。有人拿了燭臺,走在前面。杜希孟心中納悶,不知自己家人與婢僕到了何處,怎麼一個人影也不見。但賽總管一到,苗人鳳跟著上峰,實無餘裕再去查察家事,斜眼望苗人鳳時,見他臉色木然,不知他心中所想何事。

  眾人在廂房中坐定。杜希孟道:「苗兄,兄弟與那雪山飛狐相約,今日在此間算一筆舊賬。苗兄與這裏幾位好朋友高義,遠道前來助拳,兄弟委實感激不盡。現下天色已黑,那雪山飛狐仍沒到來,定是得悉各位英名,嚇得夾住狐狸尾巴,遠遠逃去了。」胡斐大怒,真想躍將出去,劈臉給他一拳。

  苗人鳳哼了一聲,向范幫主道:「後來范兄終於脫險了?」范幫主站起來深深一揖,說道:「苗兄不顧危難,親入險地相救,此恩此德,兄弟終身不忘。苗兄大鬧北京,不久敝幫兄弟又大舉來救,幸好人多勢眾,兄弟仗著苗兄的威風,才得僥倖脫難。」

  范幫主這番話自全屬虛言。苗人鳳親入天牢,雖沒為賽總管所擒,但大鬧一場之後,也沒能將范幫主救出。丐幫闖天牢云云,全無其事。賽總管一計不成,二計又生,親入天牢與范幫主一場談論,以死相脅。范幫主為人骨頭倒硬,任憑賽總管如何威嚇利誘,竟半點不屈。賽總管老奸巨猾,善知別人心意,跟范幫主連談數日之後,知道對付這類硬漢,既不能動之以利祿,亦不能威之以斧鋮,但若給他一頂高帽子戴戴,多半頗可收效。當下親自迎接他進總管府居住,命手下最會諂諛拍馬之人,每日裏「幫主英雄無敵」,「幫主威震江湖」等等言語,流水價灌進他耳中。范幫主初時還兀自生氣,但過得數日,甜言蜜語聽得多了,竟然有說有笑起來。於是賽總管親自出馬,給他戴的帽子越來越高。後來論到當世英雄,范幫主固然自負,卻仍推苗人鳳天下第一。賽總管說道:「范幫主這話太謙,想那金面佛雖稱打遍天下無敵手,依兄弟之見,不見得就能勝過幫主。」范幫主給他一捧,舒服無比,心想苗人鳳名氣自然極大,武功也是真高,但自己也未必就比他差了多少。近年來自己身子壯健,功力日增,說不定還能勝得他一籌半分。

  兩個人長談了半夜。到第二日上,賽總管忽然談起自己武功來。不久在總管府中的侍衛也來一齊講論,都說日前賽總管與苗人鳳接戰,起初二百招打成了平手,到後來賽總管已然勝券在握,若非苗人鳳見機逃去,再拆一百招他非敗不可。范幫主聽了,臉上便有不信之色。

  賽總管笑道:「久慕范幫主九九八十一路五虎刀並世無雙,這次我們冒犯虎威,雖說是皇上有旨,但一半也是弟兄們想見識見識幫主的武功。只可惜大夥兒貪功心切,出齊了大內十八高手,才請得動幫主。兄弟未得能與幫主一對一地過招,實為憾事。現下咱們說得高興,就在這兒領教幾招如何?」范幫主一聽,傲然道:「連苗人鳳也敗在總管手裏,只怕在下不是敵手。」賽總管笑道:「幫主太客氣了。」兩人說了幾句,當即在總管府的練武廳中比武較量。

  范幫主使刀,賽總管的兵刃卻極為奇特,是一對短柄狼牙棒。他力大招猛,武功果然十分了得。兩人翻翻滾滾鬥了三百餘招,全然不分上下,又鬥了一頓飯功夫,賽總管漸現疲態,給范幫主一柄刀迫在屋角,連沖數次都搶不出他刀圈。賽總管無奈,只得說道:「范幫主果然好本事,在下服輸了。」范幫主一笑,提刀躍開。賽總管恨恨地將雙棒拋在地下,歎道:「我自負英雄無敵,豈知天外有天,人上有人。」說著伸袖抹汗,氣喘不已。

  經此一役,范幫主更讓眾人捧上了天去。他把眾侍衛也都當成了至交好友,對賽總管更言聽計從。這粗魯漢子哪知賽總管有意相讓,若各憑真實功夫相拚,他在一百招內就得輸在狼牙雙棒之下。

  然則賽總管何以要費偌大氣力,千方百計地與他結納?原來范幫主的武功雖未能算是一等一高手,但他有一項家傳絕技,卻人所莫及,那就是二十三路「龍爪擒拿手」,沾上身時直如鑽筋入骨,敲釘轉腳。不論敵人武功如何高強,只要身體的任何部位給他手指一搭上,立時就給拿住,萬萬脫身不得。賽總管聽了田歸農之言,要擒住苗人鳳取那寶藏的關鍵,「天牢設籠」之計既然不成,便想到借重范幫主這項絕技。想那金面佛何等本領,范幫主若是正面和他為敵,他焉能讓龍爪擒拿手上身?但范幫主和他是多年世交,如出其不意地突施暗襲,便有成功之機。

  苗人鳳聽范幫主相謝,當即拱手為禮,說道:「區區小事,何足掛齒?」轉頭問杜希孟:「但不知那雪山飛狐到底是何等樣人,杜兄因何與他結怨?」

  杜希孟臉上一紅,含含糊糊地道:「我和這人素不相識,不知他聽了什麼謠言,竟說我拿了他家傳寶物,數次向我索取。我知他武功了得,為人橫蠻,我年紀大了,不是他對手,是以請各位上峰,大家說個明白。如他仍恃強不服,各位也好教訓教訓這後生小子。」苗人鳳道:「他說杜兄取了他的家傳寶物,卻是何物?」杜希孟道:「哪有什麼寶物?全然胡說八道。」

  當年苗人鳳自胡一刀死後,心中鬱鬱,便即前赴遼東,想查訪胡一刀的親交故舊,打聽這位生平唯一知己的軼事義舉。一查之下,得悉杜希孟與胡一刀相識,於是上玉筆峰杜家莊來拜訪。杜希孟于胡一刀的事蹟說不上多少,但對苗人鳳招待得十分殷勤,又親自陪他去看胡一刀的故宅,卻見胡家門垣破敗,早無人居。

  苗人鳳推愛對胡一刀的情誼,由此而與杜希孟訂交,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。這時聽他說得支支吾吾,便道:「倘若此物當真是那雪山飛狐所有,待會他上得峰來,杜兄還了給他,也就是了。」杜希孟急道:「本就沒什麼寶物,卻叫我哪裏去變出來給他?」

  范幫主心想苗人鳳精明機警,時候一長,必能發覺屋中有人埋伏,當即勸道:「杜莊主,苗兄的話一點不錯,物各有主,何況是家傳珍寶?你還給了他,也就是了,何必大動干戈,傷了和氣?」杜希孟急了起來,道:「你也這般說,難道不信我的話?」范幫主道:「在下對此事不知原委,但金面佛苗兄既這般說,定是不錯。范某行走江湖,對誰的話都不輕信,可就只服了金面佛苗兄一人。」

  他一面說,一面走到苗人鳳身後,雙手舞動,以助言語聲勢。

  苗人鳳聽他話中偏著自己,心想:「他是一幫之主,究竟見事明白。」突覺耳後「風池穴」與背心「神道穴」上一麻,情知不妙,左臂急忙揮出擊去。哪知這兩大要穴給范幫主以龍爪擒拿手拿住,登時全身酸麻,任他有天大武功、百般神通,卻已半點施展不出。

  但金面佛號稱「打遍天下無敵手」,奇變異險,一生中不知已經歷凡幾,豈能如此束手待斃?大喝一聲,一低頭,腰間用力,竟將范幫主一個龐大的身軀從頭頂甩了過去。賽總管等齊聲呼叱,各從隱身處躥出。

  范幫主為苗人鳳甩過了頭頂,但他這龍爪擒拿手如影隨形,似蛆附骨,身子已在苗人鳳前面,兩隻手爪卻仍牢牢拿住了他背心穴道,有如鐵鑄,更不脫手。苗人鳳見四下裏有人躥出,暗想:「我一生縱橫江湖,今日陰溝翻船,竟遭小人暗算。」見一名侍衛撲上前來,張臂抱向他頭頸。苗人鳳盛怒之下,無可閃避,脖子向後一仰,隨即腦袋向前疾挺,猛地一個頭錘撞了過去。這時他全身內勁,都聚在額頭,一錘撞在那侍衛雙眼之間,喀的一聲,那侍衛登時斃命。餘人大驚,本來一齊撲下,忽地都在離苗人鳳數尺之外止住。

  苗人鳳四肢無力,頭頸卻能轉動,他一撞成功,隨即橫頸又向范幫主急撞。范幫主嚇得心膽俱裂,急中生智,一低頭,牢牢抱住他腰身,將腦袋頂住他小腹。苗人鳳穴道鬆開,四肢可動,抬足踢飛一名迫近身旁的侍衛,立即伸手往范幫主背心拍去,哪知手掌剛舉到空中,四肢立時酸麻,這一掌竟擊不下去,卻是范幫主又已拿住他腰間的「章門穴」。

  這幾下兔起鶻落,瞬息數變。賽總管心知范幫主的偷襲只能見功於頃刻,時候稍長,苗人鳳必能化解,當即搶上前去,伸指在他「京門穴」上點了兩點。他的點穴功夫出手遲緩,但落手極重。苗人鳳嘿的一聲,險些暈去,就此全身軟癱。

  范幫主鑽在苗人鳳懷中,不知身外之事,十指緊緊拿在他章門穴中。賽總管笑道:「范幫主,你立了奇功一件,放手吧!」他說到第三遍,范幫主方始聽見。他抬起頭來,但兀自不敢放手。

  一名侍衛從囊中取出精鋼鐐銬,將苗人鳳手腳都銬住了,范幫主這才鬆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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