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三十一


  劉元鶴向她望了一眼,接著說道:「田大哥道:『那天她受了涼,傷風咳嗽。我請醫生給她診治,醫生說不礙事,只受了些小小風寒,吃一帖藥,發汗退燒就行了。可是她說藥太苦,將煎好的藥潑了去,又不肯吃飯,這一來病勢越來越沉。我一連請了好幾個醫生,但她不肯服藥,不吃東西,說什麼也勸不聽。』」

  苗若蘭聽到這裏,不由得輕輕啜泣。熊元獻等都感十分奇怪,不知這不肯服藥吃飯之人是誰,與田歸農及苗氏父女三人又有什麼關連。陶氏父子與天龍諸人卻知說的是田歸農的續弦夫人,但苗大俠何以關心此事,苗若蘭何以傷心,卻又不明所以了,都想:「難道田夫人是苗家親戚?怎麼我們從來沒聽說過?」

  劉元鶴道:「當時我在床下聽得摸不著半點頭腦,不知他們說的是誰,心想苗人鳳這麼風頭火勢地趕來,只不過是問一個人的病。那人不服藥、不吃飯,這不是撒嬌麼?但聽苗大俠又問:『這麼說來,是她自己不想活了?』田大哥道:『我後來跪在地下哀求,說得聲嘶力竭,她始終不理。』

  「苗大俠道:『她留下了什麼話?』田大哥道:『她叫我在她死後將屍體火化了,把骨灰撒在大路之上,叫千人踩,萬人踏!』苗大俠跳了起來,厲聲問道:『你照她的話幹了沒有?』田大哥道:『屍體是火化了,骨灰卻在這裏。』說著站起身來,從裏床取出一個小小瓷壇,放在桌上。

  「苗大俠望著瓷壇,臉上神色又傷心又憤怒。我只看了一眼,就不敢再望他臉。

  「田大哥又從懷裏取出一枚鳳頭珠釵,放在桌上,說道:『她要我把這珠釵還給你,或者交給苗姑娘,說道這是苗家的物事。』」

  眾人聽到此處,齊向苗若蘭望去,只見她鬢邊插了一枚鳳頭珠釵,微微晃動。那鳳頭打造得精緻之極,幾顆珠子也均滾圓淨滑,只珠身已現微黃,當是歷時已久的舊物。

  劉元鶴續道:「苗大俠拿起珠釵,從自己頭上拔下一根頭髮,緩緩穿到鳳頭的口裏,那頭髮竟從釵尖上透了出來,原來釵身中間是空的。但見他將頭髮兩端輕輕一拉,鳳頭的一邊跳了開來。苗大俠側過珠釵,從鳳頭裏落出一個紙團。他將紙團攤了開來,冷冷地道:『瞧見了麼?』田大哥臉如土色,隔了半晌,歎了口長氣。

  「苗大俠道:『你千方百計要弄這張地圖到手,可是她終於瞧穿了你真面目,不肯將機密告知你,仍將珠釵歸還給苗家。寶藏的地圖是在這珠釵之中,哼,只怕你做夢也想不到吧!』他說了這幾句話,又將紙團還入鳳頭,用頭髮拉上機括,將珠釵放在桌上,說道:『開鳳頭的法兒我教了你啦,你拿去按圖尋寶罷!』田大哥哪裏敢動,緊閉著口一聲不響。我在床下卻瞧得焦急異常,地圖與寶刀離開我身子不過數尺,可是就沒法取得到手。只見苗大俠呆呆地瞧著瓷壇,慢慢伸出雙手捧起了瓷壇,放入懷中,臉上的神色十分可怕。」

  只聽得輕輕一聲呻吟,苗若蘭伏在桌上哭了出來,鬢邊那鳳頭珠釵起伏顫動不已。眾人面面相覷,不明其故。

  劉元鶴接著道:「田大哥伸手在桌上一拍,道:『苗大俠,你動手吧,我死而無怨。』

  苗大俠嘿嘿一笑,道:『我何必殺你?一個人活著,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。想當年我和胡一刀比武,大戰數日,終於是他夫婦死了,我卻活著。我心中一直難過,但後來想想,他夫婦恩愛不渝,同生同死,可比我獨個兒活在世上好得多啦。嘿嘿,這張地圖在你身邊這許多年,你始終不知,卻又親手交還給我。我何必殺你?讓你懊惱一輩子,那不是強得多麼?』說著拿起珠釵,大踏步出房。田大哥手邊雖有弓箭刀劍,卻哪敢動手?

  「田大哥唉聲歎氣,將死嬰和寶刀都放在床上,回身閂上了門,喃喃地道:『一個人活著,就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。』坐在床上,叫道:『蘭啊蘭,你為我失足,我為你失足,當真是何苦來?』接著嘿的一聲,聽得什麼東西戳入了肉裏,他在床上掙了幾掙,就此不動了。

  「我吃了一驚,忙從床底鑽將出來,只見他將羽箭插在自己心口,竟已氣絕。各位,田大哥是自盡死的,並非旁人用箭射死。害死他的既不是陶子安,更不是胡斐,那是他自己。我跟陶胡二人絕無交情,犯不著為他們開脫。

  「我見他死了,當下吹滅燭火,正想去拿寶刀,然後溜之大吉,陶世兄卻已來到房外拍門,我只得躲回床底。以後的事,陶世兄都已說了。他拿了寶刀,逃來關外。我在床底下憋了這老半天,難道是白挨的麼?加上我這位熊師弟跟飲馬川向來有梁子,咱哥兒倆就跟著來啦。」

  他一番話說完,雙手拍拍身上灰塵,拂了拂頭頂,恰似剛從床底下鑽出來一般,喝了兩口茶,神情甚為輕鬆。

  ▼八

  這些人你說一段,我說一段,湊在一起,眾人心頭疑團已解了大半,只是饑火上沖,茶越喝得多越肚餓。

  陶百歲大聲道:「現下話已說明白了,這柄刀確是田歸農親手交給我兒的,各位不得爭奪了吧?」劉元鶴笑道:「田大哥交給陶世兄的,只是一隻空鐵盒。倘若你要空盒,在下並沒話說。寶刀卻哪有你的份?」殷吉道:「此刀該歸我天龍南宗,再無疑問。」阮士中道:「當日田師兄未行授刀之禮,此刀仍屬北宗。」眾人越爭聲音越大。

  寶樹忽然朗聲道:「各位爭奪此刀,為了何事?」眾人一時啞口無言,竟難回答。

  寶樹冷笑道:「先前各位只知此刀削鐵如泥,鋒利無比,還不知它關連著一個極大寶藏。現今有人說了出來,那更令人人眼紅,個個起心。可是老和尚倒要請教:若無寶藏地圖,單要此刀何用?」眾人心頭一凜,一齊望著苗若蘭鬢邊那只珠釵。

  苗若蘭文秀柔弱,要取她頭上珠釵,只一舉手之勞,只是人人想到她父親威震天下,倘若對她有絲毫冒犯褻瀆,她父親追究起來,有誰敢當?雖見那珠釵便在眼前微微顫動,只相距數尺,卻沒人敢先說話。

  劉元鶴向眾人橫眼一掃,臉露傲色,走到苗若蘭面前,右手一探,突然將她鬢邊的珠釵拔下。苗若蘭又羞又怒,臉色蒼白,退後兩步。眾人見劉元鶴居然如此大膽,無不失色。

  劉元鶴道:「本人奉旨而行,怕他什麼苗大俠,秧大俠?再說,那金面佛此刻是死是活,哼哼,卻也在未知之數呢。」群豪齊問:「怎麼?」劉元鶴微微一笑,道:「眼下計來,那金面佛縱然尚在人世,十之八九,也已全身鐐銬、落入天牢之中了。」

  苗若蘭大吃一驚,登忘珠釵被奪之辱,只掛念著父親的安危,忙問:「你……你說我爹爹怎麼了?」寶樹也道:「請道其詳。」

  劉元鶴想起上峰之時,給他在雪中橫拖倒曳,狼狽不堪,但自己說起奉旨而行種種情由,寶樹神色登變,此時聽他相詢,更加得意,忍不住要吐露機密大事,好在人前自占身分,於是問道:「寶樹大師,在下先要問你一句,此間主人是誰?」

  群豪在山上半日,始終不知主人是誰,聽劉元鶴此問,正合心意,一齊望著寶樹,只聽他笑道:「既然大夥兒都不隱瞞,老衲也不用賣那臭關子了。此間主人姓杜名希孟,是武林中一位響噹噹的角色。」

  眾人互相望了一眼,心中暗念:「杜希孟?杜希孟?」卻都想不起此人是誰。

  寶樹微微一笑,道:「這位杜老英雄自視甚高,等閒不與人交往,是以武功雖強,常人可不知他名頭。然而江湖上一等一的人物,卻個個對他極為欽慕。」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,可把眾人都損了一下,言下之意,明是說眾人實不足道。殷吉、阮士中等都感惱怒,但想苗人鳳在那對聯上稱他為「希孟仁兄」,而自己確夠不上與金面佛稱兄道弟,寶樹之言雖令人不快,卻也無可辯駁。

  劉元鶴道:「咱們上山之時,此間的管家說道:『主人赴甯古塔相請金面佛,又派人前去邀請興漢丐幫的范幫主。』這話可有點兒不盡不實。想那范幫主在河南開封府遭擒,小弟也曾出了一點兒力氣。」眾人驚道:「范幫主遭擒?」劉元鶴笑道:「這是御前侍衛總管賽大人親自下的手。想那范幫主雖然也算得上是號人物,卻也不必勞動賽總管的大駕啊。我們拿住范幫主,只是把他當作一片香餌,用來釣一條大大的金鼇。那金鼇嘛,自然是苗人鳳啦。杜莊主要去邀苗人鳳來對付什麼雪山飛狐,其實又怎邀得到?苗人鳳這當兒定是去了北京,想要搭救范幫主。嘿嘿,賽總管在北京安排下天羅地網,專候苗人鳳大駕光臨。他如不上這當,我們原也拿他沒法兒。他竟上京救人,這叫做啄木鳥啃黃連樹,自討苦吃。」

  苗若蘭與父親相別之時,確是聽父親說有事赴京,囑她先上雪峰,到杜家暫住。這時聽劉元鶴如此說,只怕父親當真凶多吉少,不由得玉容失色。

  劉元鶴洋洋得意,說道:「咱們地圖有了,寶刀也有了,去把李自成的寶藏發掘出來,獻給聖上,這裏人人少不了一個封妻蔭子的功名。」他見有的人臉現喜色,有的卻有猶豫之意,心知如陶百歲等人,把發財瞧得比升官更重,又道:「想那寶藏堆積如山,大夥兒順手牽羊,取上小小一堆,那就一世吃著不盡,有何不美?」眾人轟然喝彩,再無異議。

  田青文本來羞愧難當,獨自躲在內室,聽得廳上叫好之聲不絕,知道已不在談論她的醜事,當下悄悄出來,站在門邊。

  劉元鶴拔下自己一根頭髮,慢慢從珠釵的鳳嘴裏穿了過去,依著當日所見苗人鳳的手法,輕輕一拉一甩,鳳頭機括彈開,果然有個紙團掉了出來。眾人都「哦」的一聲。劉元鶴打開紙團,攤在桌上。眾人圍攏去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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