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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八


  陶子安續道:「這次田伯父閉門封劍,我隨家父興興頭頭地趕去,一見青妹,就覺得她容顏憔悴,好似生過了一場大病。我心中憐惜,背著人安慰,問她是不是生了什麼病。她初時支支吾吾,我尋根究底細問,她卻發起怒來,搶白了我幾句,從此不再理我。我給她罵得胡塗啦,只有自個兒納悶。

  「那日酒宴完了,我在後花園涼亭中撞見了她,見她一雙眼哭得紅紅的,我不管什麼,就向她賠不是,說道:『青妹,都是我不好,你就別生氣啦。』哪知她臉一沉,發作道:『哼,當真是你不好,那倒好了!偏生是別人不好,我還是死了的乾淨。』我更加摸不著頭腦,再追問幾句,她頭一撇就走了。

  「我回房睡了一會,越想越不安,實不明白什麼地方得罪了她,於是悄悄起來,走到她房外,在窗上輕輕彈了三下。往日我們相約出來會面,總用這三彈指的記號。哪知這晚我連彈了幾次,房中竟沒半點動靜。

  「隔了半晌,我又輕彈三下,仍沒聽到聲息。我奇怪起來,在窗格子上一推,那窗子並沒閂住,應手而開,房中黑漆漆的,沒瞧見什麼。我急於要跟她說話,就從窗裏跳了進去……」

  曹雲奇聽到此處,滿腔醋意從胸口直沖上來,再也不可抑制,大聲喝道:「你半夜三更的,偷入人家閨房,想幹什麼?」陶子安正欲反唇相譏,苗若蘭的侍婢快嘴琴兒卻搶著道:「他們是未婚夫婦,你又管得著麼?」

  陶子安向琴兒微一點頭,謝她相幫,接著道:「我走到她床邊,隱約見床前放著一對鞋子,當下大著膽子,揭開羅帳,伸手到被下一摸……」

  曹雲奇紫漲了臉,待欲喝罵,卻見琴兒怒視自己,話到口頭,又縮了回去。只聽陶子安續道:「……觸手處似乎是個包袱,青妹卻不在床上。我更奇怪,摸一摸那是什麼東西,手上一涼,又覺柔軟,似是個嬰兒,可把我嚇了一大跳。再仔細一摸,卻不是嬰兒是什麼?只全身冰涼,早死去多時,看來是把棉被壓在孩子身上將他悶死的。」

  只聽得嗆啷一響,苗若蘭失手將茶碗摔落,臉色蒼白,嘴唇微微發顫。

  陶子安道:「各位今日聽著覺得可怕,當日我黑暗之中親手摸到,就更驚駭無比,險些叫出聲來。就在此時,房外腳步聲響,有人進來,我忙往床底下一鑽。只聽那人走到床邊,坐在床沿,嚶嚶啜泣,原來就是青妹。她把死孩子抱在手裏,不住親他,低聲道:『兒啊,你莫怪娘親手害了你小命,娘心裏可比刀割還要痛哪。只是你若活著,娘可活不成啦。娘真狠心,對不起你。』

  「我在床下只聽得毛骨悚然,這才明白,原來她不知跟哪個狗賊私通,生下了孩兒,竟下毒手將孩兒害死。她抱著死嬰哭一陣,親一陣,終於站起,披上一件披風,罩住了嬰兒,走出房去。我待她走出房門,才從床下出來,悄悄跟在她後面。那時我心裏又悲又憤,要查出跟她私通的那狗賊是誰。

  「只見她走到後園,在牆邊拿了一把短鏟,越牆而出,我一路遠遠躡著,見她走了半里多路,到了一處墳場。她拿起短鏟,正要掘地掩埋,忽然數丈外傳來鐵器與土石相擊之聲,深夜之中,竟然另外也有人在掘地。她吃了一驚,忙蹲下身子,過了好一陣,彎著腰慢慢爬過去察看。我想必是盜墓賊在掘墳,便也跟著過去,見墳旁一盞燈籠發著淡淡黃光,照著一個黑影正在掘地。

  「我凝目瞧去,這人卻不是掘墳,是在墳旁挖個土坑,也要掩埋什麼。我心道:『這可奇了,難道又有誰在埋私生兒?』但見那人掘了一陣,從地下捧起一個長長的包裹,果真與一個嬰兒屍身相似。那人將包裹放入坑中,鏟土蓋土,回過頭來,火光下看得明白,原來此人非別,卻是這位周雲陽周師兄。」

  周雲陽臉上本來就無血色,聽陶子安說到這裏,更加蒼白。

  陶子安接著道:「當時我心下疑雲大起:『莫非與青妹私通的竟是這畜生?怎麼他也來掩埋死嬰?難道生了的是對雙胞胎?』青妹一見是他,身子伏得更低,竟不出來與他相會。周師兄將土踏實,又鏟些青草鋪在上面,再在草上堆了好多亂石,叫人分辨不出,這才走開。

  「周師兄一走遠,青妹忙掘了一坑,將死嬰埋下,隨即搬開周師兄所放的亂石,要挖掘出來,瞧他埋的是什麼物事。我心想:『就算你不動手,我也要掘,現下倒省了我一番手腳。』青妹舉起鐵鏟剛掘得幾下,周師兄忽從墳後出來,叫道:『青文妹子,你幹什麼?』原來他心思也真周密,埋下之後假裝走開,過一會卻又回來察看。青妹嚇了一跳,一鬆手,鐵鏟落地,無話可說。

  「周師兄冷冷地道:『青文妹子,你知道我埋什麼,我也知道你埋什麼。要瞞呢,大家都瞞;要揭開呢,大家都揭開。』青妹道:『好,那麼你起個誓。』周師兄當即起個毒誓,青妹跟著他也起了誓。兩人約定了互相隱瞞,一齊回莊。

  「我瞧兩人神情,似乎有什麼私情,但又有點不像,看來青妹那孩子不會是跟周師兄生的,當下悄悄跟在後面,手裏扣了喂毒的暗器,只要兩人有絲毫親昵的神態,有半句叫人聽不入耳的話,我立時將他斃了。

  「總算他運氣好,兩人從墳場回進莊子,始終離得遠遠的,一句話也沒說。

  「青妹回到自己房裏,不斷抽抽噎噎地低聲哭泣。我站在她的窗下,思前想後,什麼都想到了。我想闖進去一刀將她劈死,想放把火將田家莊燒成白地,想把她的醜事抖將出來讓人人知道,可又想抱著她大哭一場。終於打定主意:『眼下須得不動聲色,且待查明姦夫是誰再說。』

  「我全身冰冷,回到房中,爹爹兀自好睡,我卻獨個兒站著發呆。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忽然阮師叔來叫我,說田伯父有話吩咐。我心道:『這事來了,且瞧他怎生發話?是要我答應退婚呢,還是欺我不知,送一頂現成的綠頭巾給我戴戴?』阮師叔說夜深不陪我了,叫我自去。我生怕有甚不測,叫醒了爹爹,請他防備,自己身上帶了兵刃暗器,連弓箭也暗藏在長袍底下。

  「到了田伯父房裏,見他躺在床上,眼望床頂,呆呆地出神,手裏拿著一張白紙,竟沒覺察到我進房。我咳嗽一聲,叫道:『阿爹!』他吃了一驚,將白紙藏入了褥子底下,道:『啊,子安,是你。』我心想:『明明是你叫我來的,卻這麼裝腔作勢。』但瞧他神色,卻當真是異常驚恐。他叫我閂上房門,卻又打開窗子,以防有人在窗外偷聽,這才顫聲說道:『子安,我眼下危在旦夕,全憑你救我一命,你得去給我辦一件事。』」

  曹雲奇心中憋了半天,聽到這裏,猛地站起身來,戟指叫道:「放屁,放屁!我師父何等功夫,你這小子有什麼本事救他?」

  陶子安眼角兒也不向他瞥上一瞥,便似跟前沒這個人一般,向著寶樹等人說道:「我聽了他這兩句話,十分驚疑,忙道:『阿爹但有所命,小婿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。』田伯父點點頭,從棉被中取出一個長長的、用錦緞包著的包裹,交在我手裏,道:『你拿了這東西,連夜趕赴關外,埋在隱蔽無人之處。如能不讓旁人察覺,或可救得我一命。』

  「我接過手來,只覺那包裹又沉又硬,似是一件鐵器,問道:『那是什麼東西?有誰要來害你?』田伯父將手揮了幾揮,神色甚為疲倦,道:『你快去,連你爹爹也千萬不可告知,再遲片刻就來不及啦。這包裹千萬不得打開。』我不敢再問,轉身出房。剛走到門口,田伯父忽道:『子安,你袍子底下藏著什麼?』我嚇了一跳,心道:『他眼光好厲害!』只得照實說道:『那是兵刃弓箭。今日客人多,小婿怕混進了歹人來,因此特地防著點兒。』田伯父道:『好,你精明能幹,雲奇能學著你一點兒,那就好了。唉,把弓箭給我。』

  「我從袍底下取出弓箭,遞給了他。他抽出一支長箭,看了幾眼,搭在弓上,道:『你快去吧!』我見了這副模樣,心下倒有些驚慌:『別要在我背心射上一箭!』裝著躬身行禮,慢慢反退出去,退到房門,這才突然轉身。出房門後我回頭一望,只見他將箭頭對準窗口,顯是防備仇家從窗中進來。

  「我回到自己房裏,對這事好生犯疑,心想田伯父神色之中,始終透著七分驚惶、三分詭秘,可以料定他對我決無好意。我這事對爹爹說了,但為了怕惹他生氣,青文妹子的事卻瞞著不說。爹爹道:『先瞧瞧包中是什麼東西。』我也正有此意,兩人打開包裹,原來正是這只鐵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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