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二十三


  寶樹鐵青著臉,拿著念珠的右手微微顫動,雙目瞪視,一言不發。

  平阿四又道:「早一日晚上,胡大爺和金面佛同榻長談,閻大夫在窗外偷聽,後來給金面佛隔窗打了一拳,只打得眼青鼻腫,滿臉鮮血。他說他挨打之後,就去睡了。可是,我瞧見他在睡覺之前,還做了一件事。胡大爺與金面佛同房而睡,兩人光明磊落,把兵刃都放在大廳之中。閻大夫從藥箱裏取出一盒藥膏,悄悄去塗在兩人的刀劍之上。那時候我還是個十多歲的孩子,毫不懂事,一點也不知他是在暗使詭計,直至胡大爺受傷中毒,我才想到閻大夫在兩人兵刃上都塗了毒藥,他是盼望苗胡二人同歸於盡。唉,閻大夫啊閻大夫,你當真好毒的心腸啊!

  「他要金面佛死,自然是為了報那一拳之恨。可是胡大爺跟他往日無冤,近日無仇,他幹嗎在金面佛的劍上也要塗上毒藥?我當時不明白,後來年紀大了,才猜到了他的心意。哼,此人原來是為了圖謀胡大爺那只鐵盒。

  「閻大夫說他不知那鐵盒中裝著何物,那是說謊。他是知道的。胡大爺將鐵盒交給夫人之時,把盒中各物一起倒在桌上,滿桌耀眼生光,都是珍珠寶物。胡大爺說道:『妹子,你一身本事,但有所需,貪官土豪家中的金銀,自是手到拿來。只出手多了,難免有差失之日,我……我……』夫人道:『大哥放心。你如有不測,我一心一意撫養孩子,這些珠寶慢慢變賣,也盡夠母子倆使一輩子的了。我不再跟人動刀動槍,也不再施展空空妙手如何?』

  「胡大爺大笑叫好,拿起一本書來,說道:『這一本拳經刀譜,是我高祖親手所書。』夫人接過了,笑道:『好啊,飛天狐狸一身的本事都寫在這裏。你瞞得好穩啊,連我也不讓知道。』胡大爺笑道:『我祖宗遺訓是傳子不傳女,傳侄不傳妻,這才叫作胡家刀法啊。』夫人笑道:『待孩子識了字,讓他自看,我決不偷學就是。』胡大爺歎了口氣,將各物都收入鐵盒,再將盒子放在夫人枕頭底下。

  「後來我見夫人自盡,忙奔到她房中,哪知閻大夫已先進了房。我心中怦怦亂跳,忙躲在門後,見閻大夫左手抱著孩子,右手從枕頭底下取出鐵盒,依照胡大爺先前開盒的法子,在盒子四角掀了三掀,又在盒底一按,盒蓋便彈了開來。他取出珍珠寶物把玩,饞涎都掉了下來,將孩子往地下一放,又從盒裏取出拳經刀譜來翻看。孩子沒人抱了,放聲大哭。閻大夫怕人聽見,隨手在炕上拉過棉被,將孩子沒頭沒腦地罩住。

  「我大吃一驚,心想時候一長,孩子不悶死才怪,念及胡大爺待我的好處,非要搶救孩子出來不可。只是我年紀小,又不會武藝,決不是閻大夫的對手,只見門邊倚著一根大門閂,便悄悄提在手裏,躡手躡腳走到他身後,在他後腦上猛力打了一棍。

  「這一下我是出盡了平生之力,閻大夫沒提防,哼也沒哼一聲,便俯身跌倒,珠寶摔得滿地。我忙揭開棉被,抱起孩子,心想這裏個個是胡大爺的仇人,得將孩子抱回家去,給我媽撫養。我知那本拳經刀譜干係重大,不能落個入旁人手中,便到閻大夫手中去拿。哪知他暈去時牢牢握著,我心慌意亂,用力一奪,竟將拳經刀譜的前面兩頁撕了下來,留在他手中。只聽得門外人聲喧嘩,苗大俠在找孩子,我顧不得去撿珠寶,抱了孩子溜出後門,要逃回家去。

  「從那時起直到今日,我沒再見閻大夫的面,豈知他竟會做了和尚。是不是他自覺罪孽深重,因而出家懺悔呢?他偷得了拳經的前面兩頁,居然練成一身武藝,揚名江湖。他只道這世上再沒人知道他來歷,想不到當日腦後打他一門閂那人,現今還好好活著。閻大夫,你轉過身來,讓大夥兒瞧瞧你腦後的那塊傷疤,這是當年一個灶下燒火小廝一門閂打的啊。」

  寶樹緩緩站起。眾人屏息以觀,心想他勢必出手,立時要了平阿四的性命。哪知他只念了兩聲「阿彌陀佛」,伸手摸了摸後腦,又坐回椅上,說道:「二十七年來,我一直不知是誰在我後腦打了這一記冷棍,老是納悶。這個疑團,今日總算揭破了。」眾人萬料不到他竟會直承此事,都大感詫異。

  苗若蘭道:「那個可憐的孩子呢?後來他怎樣了?」

  平阿四道:「我抱著孩子溜出後門,只奔了數步,身後有人叫道:『喂,小癩痢,把孩子抱回來!』我不理會,奔得更快。那人咒駡幾句,趕上來一把抓住我手臂,就要搶奪孩子。我急了,在他手上用力咬了一口,只咬得他滿手背都是血……」

  曹雲奇突然衝口而出:「是我師父!」田青文橫了他一眼。曹雲奇好生後悔,但話已出口,難以收回,見眾人都望著自己,心裏很是不安。

  平阿四道:「不錯,是田歸農田相公。他手背上一直留下牙齒咬的傷痕。我猜他也不會跟你們說是誰咬的,更不會說為了什麼才給咬的。」

  田青文、阮士中、曹雲奇、周雲陽四人相互對視了一眼,都想田歸農手背上齒痕甚深,果然從來不曾說起過原因。

  平阿四又道:「我這一咬是拚了性命,田相公武功雖高,只怕也痛得難當。他拔出劍來,在我臉上砍了一劍,又一劍將我的手臂卸了下來。他盛怒之下,飛起一腳,將我踢入河中。我一臂雖斷,另一臂卻仍牢牢抱著那個孩子。」

  苗若蘭低低地「啊」了一聲。平阿四道:「我掉入河中時早痛得人事不知,待得醒轉,卻躺在一艘船上,原來給人救了上來。我大叫:『孩子!孩子!』船上一位大娘說道:『阿彌陀佛!總算醒過來啦。孩子在這裏。』我抬頭看去,卻見她抱著孩子在餵奶。後來才知道,我給救上船到醒轉,已隔了六日六夜。那時我離家鄉已遠,又怕胡大爺的仇人害這孩子,從此不敢回去。聽苗姑娘說來,苗大俠只當這孩子已經死了。」

  苗若蘭喜道:「是啊,原來這可憐的孩子還活著,是不是?爹爹知道了一定歡喜得緊。這孩子在哪裏,你帶我們去瞧瞧好不好?」她隨即想到,自己一直叫他「可憐的孩子」,其實他已是個二十七歲的男子,比自己還大著十歲,臉上不禁一紅。

  平阿四道:「見他不著了。這裏的人,誰也不會活著下山。」苗若蘭道:「我爹爹必會上峰來救,我一點不擔心。」平阿四道:「你爹爹打遍天下無敵手,打的是凡人。他武功再高,也奈何不了這萬丈高峰。」苗若蘭道:「是那孩子叫你來害死我們麼?」平阿四搖頭道:「不是。這孩子英雄豪俠,跟他父親一模一樣,若知我來幹這種陰毒勾當,定要攔阻。」曹雲奇怒道:「哼,原來你也知道這是陰毒勾當。」

  苗若蘭問道:「那孩子怎樣了?叫什麼名字?武功好嗎?在幹什麼事?他也是個好人嗎?」她自小見父親每年祭奠胡一刀夫婦,一直以未能撫養那孩子為畢生恨事,是以極為關心。

  平阿四道:「若不是我炸毀了長索,苗姑娘,你今日就能見到他啦。」曹雲奇等六七人齊聲怒道:「長索是你炸毀的?」平阿四道:「正是!」苗若蘭卻問:「怎麼我今日能見到他?」平阿四道:「他與此間主人有約,今日午時要來拜山。眼見午時已到,這會兒想必已來到山峰之下了。」眾人齊聲叫道:「是雪山飛狐?」

  平阿四道:「不錯,胡一刀胡大爺的兒子,叫作胡斐,外號雪山飛狐!」

  ▼六

  眾人聽了半天故事,對胡一刀的為人甚是神往,除寶樹一人之外,聽說雪山飛狐是他兒子,心中都起異樣之感,雖想見了他未必有甚好處,卻都不自禁地渴欲一見,又想此間主人遍邀高手,以備迎戰,只怕此人本領亦不在乃父之下。

  苗若蘭忽然驚道:「啊喲,此間主人所邀的幫手和我爹爹都未上山,如在山下撞到了那雪山飛狐,定要動手。我爹爹不知他是胡伯伯的兒子,倘若一劍將他殺了,那便如何是好?」

  平阿四淡淡一笑,道:「苗大俠雖說是打遍天下無敵手,可是要說能一劍殺了胡相公,卻也未必。」他臉上一個長長的傷疤,這麼一笑,牽動肌肉,顯得加倍的醜陋可怖。他又道:「胡相公今日上山,一來是彼此間主人的晦氣,二來是要找苗大俠比武復仇。不過我親眼見到當年胡苗二位大俠肝膽相照的交情,害死胡大爺的其實另有其人,我勸胡相公別向苗大俠為難了,可是他說要當面向苗大俠問個清楚。後來我在山下見到了這位閻大夫,雖隔了這麼二十幾年,我還是認得他,便跟上峰來,炸索毀糧,大夥兒在這兒一齊餓死,總算是報了胡大爺待我的恩義啦。」

  這一席話,只把眾人聽得面面相覷,心想寶樹當年謀財害命,今日自算死有應得,但各人與此事並不相干,卻在這兒賠上一條性命,也可算得極冤。

  寶樹見了眾人臉色,知道大家對自己頗有怪責之意,站起身來,取過了寶刀鐵盒,喝道:「今日之事,咱們只有同舟共濟,一齊想個下山的法兒。這個惡徒嘛……」

  一語未畢,忽聽撲翅聲響,一隻白鴿飛進大廳,停在桌上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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