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二十二


  眾人聽苗若蘭先前所述故事,只道飛天狐狸奸惡無比,哪知中間另有如此重大秘密,只是過於駭人聽聞,一時實難置信。

  平阿四見眾人將信將疑,苗若蘭臉上也有詫異之色,接著道:「苗姑娘,你先前說道,飛天狐狸的兒子三月十五那天找到三位結義叔叔家裏,跟他們在密室中說了一陣子話,那三人就出來當眾自刎。你道在那密室之中,四人說了些什麼話?」苗若蘭道:「莫非那兒子將飛天狐狸的苦心跟三位叔叔說了?」

  平阿四道:「是啊,這三人若不是自恨殺錯了義兄,怎能當眾自刎?可是那時闖王尚在人世,這機密萬萬洩漏不得。只可惜這三人雖心存忠義,性子卻過於魯莽,殺義兄已是錯了,當眾自殺卻又快了一步,事先又沒囑咐眾子弟不得找那姓胡的兒子報仇,當時定是悲痛悔恨已極,再也想不到其餘,以致一錯再錯。胡苗范田四家,從此世世代代,結下深仇大怨。

  「那兒子與三位叔叔在密室中言明,這秘密必須等到一百年之後的乙丑年,方能公之於世。那時闖王壽命再長,也必已逝世。如果洩漏早了,清廷必定大舉搜捕,自會危及闖王性命。胡家世代知道這秘密,苗范田三家卻不知曉。待得傳到胡一刀大爺手裏,百年之期已過,於是他命那跌打醫生閻基去對金面佛說知此事。

  「那第二件事,說的是金面佛之父與田相公之父的死因。在苗胡二位拚鬥的十餘年前,這姓苗姓田的兩位上輩同赴關外,從此影蹤全無。

  「這兩人武藝高強,名震江湖,如此不明不白地死了,害死他們的定是大有來頭之人。胡大爺向在關外,胡家與苗田兩家又是世仇,任誰想來,都必是他下的毒手。金面佛與田相公分別查訪了十餘年,查不出半點端倪,連胡大爺也始終見不到一面。金面佛無法可施,這才大肆宣揚他『打遍天下無敵手』的七字外號,好激胡大爺進關。胡大爺明白他的用意,卻不理會,一面也在到處尋訪苗田兩位上輩,心想只有訪到這兩人的下落,方能與金面佛相見,洗刷自己的冤枉。

  「皇天不負苦心人,他訪查數年,終於得知二人確息。胡夫人這時已懷了孕,她是江南人,臨到生育之時,忽然思鄉之情深切。胡大爺體貼夫人,便陪了她南下。行到唐官屯,他先與范田二人的手下動上了手,後來又遇到金面佛。胡大爺命閻基去跟他說,待胡大爺送夫人回歸故鄉之後,可親自帶他去迎回父親屍首,他父親如何死法,一看便知。只苗田這兩位上輩死得太也不夠體面,胡大爺不便當面述說,只好領他們親自去看。

  「第三件事,則是關涉到闖王的那柄軍刀了。這柄軍刀之中藏著一個極大寶藏,黃金白銀不必說,奇珍異寶也不計其數。」

  眾人大奇,心想這柄軍刀之中連一隻小元寶也藏不下,最多藏得一兩粒珍珠、鑽石,說什麼奇珍異寶不計其數?

  只聽平阿四道:「那天晚上,胡大爺跟閻基說了這回事的緣由。闖王破了北京之後,明朝的皇親國戚、大臣大將盡數投降。這些人無不家資豪富,闖王部下的將領逼他們獻出金銀珠寶贖命。數日之間,財寶山積,哪裏數得清了?後來闖王退出北京,派了親信將領,押著財寶去藏在一個極隱僻的所在,以便將來捲土重來之時作為軍餉。闖王聰明智慧,精通兵法,對親信說道:「孫子兵法有云:『投之亡地然後存,陷之死地然後生。』敵人最料不到的地方,是最安全的地方。他深入險地,竟將財寶去藏在滿清人的根本腹地,滿清要探尋闖王的遺藏,只能到山西、陝北去找,無論如何想不到是在自己女真人的老家。他將藏寶的所在繪成一圖,而看圖尋寶的關鍵,卻置在軍刀之中。

  「九宮山兵敗逃亡,闖王將寶藏之圖與軍刀都交給了飛天狐狸。後來飛天狐狸遭難,一圖一刀落入三位義弟手中,但不久又為飛天狐狸的兒子奪去。百年來輾轉爭奪,終於軍刀由天龍門田氏掌管,藏寶之圖卻由苗家家傳。只苗田兩家不知其中有這樣一個大秘密,是以沒去發掘寶藏。這秘密由胡家世代相傳,可是姓胡的沒軍刀地圖,自也沒法找到寶藏。

  「胡大爺將這事告知金面佛,請他去掘出寶藏,救濟天下窮人,甚而用這筆大財寶來大舉起事,驅逐滿人出關,還我漢家河山。

  「胡大爺所說這三件事,沒一件不是關係極大。金面佛得知之後,何以仍來找他比武,非拚個你死我活不可,胡大爺直到臨死,仍然不解。只怕金面佛枉稱大俠,是非曲直,卻也辨不明白;又或因這三件事說來都希奇古怪,太過不合情理,金面佛一件都不相信,亦未可知。」說到這裏,神色黯然,長長歎了一口氣。

  陶百歲一直在旁傾聽,默不作聲,此時忽然插口說道:「金面佛何以仍要找胡一刀比武,其中原因我卻明白。此事暫且不說。我問你,你到這山峰上來幹什麼?」這正是眾人心中欲問之事。聽平阿四凜然道:「我是為胡大爺報仇來的。」陶百歲道:「報仇?找誰報仇?」平阿四冷笑一聲,道:「找害死胡大爺的人。」

  苗若蘭臉色蒼白,低聲道:「你要找我爹爹嗎?」平阿四道:「害死胡大爺的不是金面佛,是從前叫做跌打醫生閻基、現下出了家做和尚、叫作寶樹的那人。」眾人大為奇怪,均想:「胡一刀怎會是寶樹害死的?」

  寶樹長身站起,哈哈大笑,道:「好啊,你有本事就來殺我。快動手吧!」平阿四道:「我早已動了手,從今天算起,管叫你活不過七日七夜。」

  眾人一驚,均想不知他怎生暗中下了毒手?寶樹不禁暗暗心驚,嘴上卻硬,罵道:「憑你這點臭本事,也能算計於我?」平阿四厲聲道:「不但是你,這山峰上男女老幼,個個活不過七日七晚!」

  眾人都是一驚,或愕然離座,或瞪目欠身。各人自上雪峰之後,一直心神不安,平阿四此言雖似荒誕不經,但此時聽來,無不為之聳然動容。

  寶樹厲聲道:「你在茶水點心中下了毒藥麼?」平阿四冷然道:「倘若叫你中毒,死得太快,豈能這等便宜?我要叫你慢慢餓死。」曹雲奇、陶百歲、鄭三娘等一齊叫道:「餓死?」

  平阿四不動聲色,淡淡而言:「不錯!這峰上本有十日的糧食,現下卻一天也沒有了,都給我倒下山峰去了。」

  眾人驚叫聲中,寶樹突施擒拿手抓住他左臂。平阿四毫不抗拒,微微冷笑。曹雲奇與周雲陽伸臂握拳,站在他身前,只想發拳毆擊。

  于管家急奔入內,過了片刻,回到大廳,臉色蒼白,顫聲道:「莊子裏的糧食、牛肉羊肉、雞鴨、蔬菜,果真……果真一古腦兒,都……都給這廝倒下了山峰。」

  只聽砰的一響,曹雲奇一拳打在平阿四胸口。這一拳勁力好大,平阿四哇的一聲,吐出一口鮮血,但仍微微冷笑,竟沒半點懼色。

  寶樹道:「糧倉和廚房裏都沒人麼?」于管家道:「有三個幹粗活的,都讓這廝給綁了。唉,先前那兩個小鬼在廳上鬧事,大夥兒都出來觀看,誰知是那雪山飛狐的調虎離山之計。苗姑娘,我們只道這廝是您帶來的下人。」苗若蘭搖頭道:「不是。我卻當他是莊上管家。」寶樹道:「吃的東西一點都沒留下麼?」于管家慘然搖頭。

  曹雲奇舉起拳頭,又要捶將下去。苗若蘭道:「且慢,曹大爺,你忘了我說過的話。」曹雲奇愕然不解,拳頭舉在半空,卻不落下。苗若蘭道:「他抱著我爹爹的名號,我說過誰也不許傷他。」曹雲奇道:「咱們大夥兒性命都要送在他手裏,你……你仍然……」

  苗若蘭搖頭道:「死活是一回事,說過的話,可總得算數。這人把峰上的糧食都拋了下去,大家固然要餓死,他自己可也活不成。一個人拚著性命來做一件事,總有重大之極的原因。寶樹大師,曹大爺,生死有命,著急也沒用。且聽他說說,到底咱們是否當真該死。」她說得心平氣和,但言語中隱然蓄有一股極大力量,眾人均覺無可奈何,寶樹竟就放開了平阿四的手臂,曹雲奇也自氣鼓鼓地歸座。

  苗若蘭道:「平爺,你要讓大夥兒一齊餓死,這中間的原因,能不能給我們說說?你是為胡一刀伯伯報仇,是不是?」

  平阿四道:「你稱我平爺可不敢當。我這一生之中,只有稱別人做爺的份兒,可沒福氣受人家這麼稱呼。苗姑娘,當年胡大爺給我銀子,救了我一家三口性命,我自是感激萬分。可是有一件事我是同樣的感激。你道是什麼事?人人叫我癩痢頭阿四,輕我賤我,胡大爺卻叫我『小兄弟』,一定要我叫他大哥。我平阿四向來給人呼來喝去,胡大爺卻跟我說,世人並沒高低,在老天爺眼中看來,人人都是一般。我聽了這番話,就似一個盲了十幾年眼的瞎子,忽然間見到了光明。我遇到胡大爺只不過一天,心中就將他當作了親人,敬他愛他,便如是我親生爹娘一般。

  「胡大爺和金面佛接連打了幾天,始終不分勝敗,我自然很為胡大爺擔心。到最後一天相鬥,胡大爺受了毒刀之傷而死。胡夫人也自殺殉夫,那情形正如苗姑娘所說。我親眼目睹當時情景,決不會忘了半點。閻大夫,那天你左手挽了藥箱,背上包裹中裝著十多錠大銀,是也不是?那天你穿一件青布面的老羊皮袍,頭上戴一頂穿窟窿的煙黃氊帽,是也不是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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