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

  兩個童兒卻對那少女毫不理會,趁著殷吉等人一怔之間,叮叮噹當一陣響,又將他們手中兵刃逐一削斷。

  那少女道:「兩個小兄弟別胡鬧啦,把人家身上傷成這個樣子,可有多難看。」右童道:「他不肯賠我的珠兒。」那少女道:「什麼珠兒?」右童劍尖指住阮士中胸膛,俯身拾起半邊明珠,哭喪著臉道:「你瞧,是他弄壞的,我要他賠。」那少女走近身去,接過一看,道:「啊,這珠兒當真好,我也賠不起。這樣吧,琴兒,」回頭對身後小丫鬟道:「取我那對玉馬兒來,給了這兩個小兄弟。」琴兒心中不願,說道:「小姐。」那少女笑道:「偏你就有這麼小氣。你瞧兩個小兄弟多俊,佩了玉馬,可讓玉馬也更加好看了。」

  兩童對望一眼,只見琴兒打開一隻描金箱子,取出一對錦囊交給少女。那少女解開一隻錦囊,拿出一隻小小玉馬,馬口裏有絲絛為韁。那少女替右童掛在腰帶上,又把另一隻錦囊中所裝的玉馬遞給了左童。左童請安道謝,接在手裏,只見那玉馬晶瑩光潔,刻工精緻異常,馬作奔躍之狀,形體雖小,卻貌相神駿,的非凡品。他一見之下,便十分喜歡,只不明那少女來歷,心下一時未決,不知是否該當受此重禮。右童又在牆畔撿起另一半邊珠兒,說道:「我這顆是夜明寶珠,和哥哥的是一對兒。就算有玉馬,總不齊全啦!」說著十分懊惱。

  那少女一見兩人相貌打扮,已知這對雙生兄弟相親相愛,毀了明珠事小,不痛快的是將兩人飾物弄成異樣,配不成對,便拿起一隻玉馬,將兩個半邊明珠放在玉馬雙眼之上,說道:「我有一個主意,將半邊珠兒嵌在玉馬眼上。珠子既能夜明,玉馬晚上兩眼放光,豈不好看?」左童大喜,從辮兒上摘下珠子,伸匕首剖成兩半,說道:「兄弟,咱倆的珠兒和玉馬都一模一樣啦。」右童回嗔作喜,向少女連連道謝,又向阮士中請了個安,道:「行啦,你老別生氣。」阮士中滿身血污,惱怒異常,卻又不敢出聲詈罵。

  右童拉著左童的手,便要走出。左童向那少女道:「多謝姑娘厚賜。請問姑娘尊姓,主人問起,好有對答。」那少女道:「你家主人是誰?」左童道:「家主姓胡。」

  那少女一聽,登時臉上變色,道:「原來你們是雪山飛狐的家童。」兩童一齊躬身道:「正是!」那少女緩緩說道:「我姓苗。你家主人問起,就說這對玉馬是金面佛苗爺的女兒給的!」

  此言一出,群豪無不動容。金面佛威名赫赫,萬想不到他的女兒竟是這樣一個嬌柔靦腆的姑娘。瞧她神氣,若非侯門巨室的小姐,便是世代書香人家的閨女,哪裏像是江湖大俠之女。雙童對望一眼,齊把玉馬放在幾上,向苗小姐行了一禮,齊聲道:「多謝了!不過我們不敢領受,請您原諒。」轉身出廳。

  那少女微微一笑,也不言語。琴兒歡天喜地地收起玉馬,說道:「小姐,這兩個孩兒不識好歹,小姐賞賜這樣好的東西,他們都不要,要是我啊……」那少女笑道:「別多說啦,也不怕人家笑咱們寒磣。」

  寶樹大師越眾而前,朗聲說道:「原來姑娘是苗大俠的千金,令尊可好?」那少女道:「多謝。家嚴託福安康。請問大師上下?」寶樹微笑道:「老衲寶樹。姑娘芳名是什麼?」

  那少女名叫苗若蘭,聽了這話臉上微微一紅,心想:「我的名字,怎胡亂跟人說得的?」不答問話,說道:「各位請寬坐,晚輩要進內堂拜見伯母。」說著向群豪襝衽行禮。

  眾人震于她父親名頭,都恭恭敬敬地還禮,均想:「這位姑娘沒半點仗勢欺人的驕態,當真難得。」苗若蘭待眾人都坐下了,又告罪一遍,這才入內。只見大門外進來七八名家丁僕婦,抬著鋪蓋箱籠等物,看來都是跟來服侍苗小姐的。陶百歲、陶子安父子對望一眼,都想:「如我父子在道上遇見這一批人,定當作是官宦豪富的眷屬,勢必動手行劫,這亂子可就闖得大了。」

  阮士中伸袖拭抹身上血污,幸好右童並非真欲傷他,每道傷口都只淺淺地劃破皮肉,並無大礙。田青文走近相助,取出金創藥給他止血。阮士中解開衣襟,讓她裹傷,忽然噹啷一響,鐵盒落地。群豪不約而同地一齊躍起,伸手都來搶奪。

  阮士中站得最近,左手劃了個圈子,擋開眾人,立即俯身拾盒,手指剛觸到盒面,突覺一股大力在肩頭猛撞,身不由主地跌開數步,待得拿樁站定,抬起頭來,只見鐵盒已捧在寶樹手中。群豪都怕他本領了得,只眼睜睜地望著他,沒人敢開口說話。

  隔了片刻,曹雲奇道:「大師,對不起啦!這只鐵盒是尊師遺物,不能落入外人之手,請你還來。」寶樹笑道:「你說這是尊師遺物,那麼盒中藏了什麼東西,鐵盒是何來歷,你只須說得明白,就拿去吧!」說著雙手托了鐵盒,向前伸出。

  曹雲奇滿臉通紅,雙手伸出了一半,不敢去接,又不好意思縮回,停在空中,慢慢垂下。原來他只見師父對鐵盒十分珍視,守藏嚴密,卻從未見他打開過盒蓋,別說盒中之物來歷,連是什麼寶物也不知道。阮士中、殷吉雖是天龍門前輩高手,也均面面相覷,說不出個所以。周雲陽忽道:「我們自然知道,盒裏放的是本門的鎮門寶刀。」他在天龍門中論武功只是二流角色,素來不得師父寵愛,為人又非幹練,突然說出這句話來,阮士中和曹雲奇都想:「胡說八道!誰說咱們的鎮門寶刀是放在這鐵盒子裏的?」他們每次見到鎮門寶刀,都是從一隻舊木盒中取出來,向來跟這鐵盒扯不上干係。哪知定樹卻道:「不錯,便是那口寶刀。你可知這口刀原來是誰的?怎麼會放在這鐵盒之中?」

  阮士中等不料周雲陽居然一語中的,無不詫異,一齊注目,等他再說。卻見他青白色的臉上紅了一紅,隨即又轉青色,悻悻地道:「這是我天龍門祖傳下來的寶刀。幾百年來就一直放在這鐵盒裏。」

  寶樹搖頭道:「不對,不對!我料你們也不會知道。」周雲陽道:「難道你就知道了?」寶樹道:「二十年前,我就知道。雪山飛狐與此間莊主的爭端,也就由此而起。中間若不是有這些瓜葛,老衲又何必邀各位上山?」

  天龍群豪、陶氏父子、劉熊師兄弟等都吃了一驚,心想:「這老和尚果然不懷好意,原來也想劫奪鐵盒。他引我們上峰,顯是要把我們一網打盡,不但奪到鐵盒,還要斬草除根,不留後患,我們今日身陷絕地,那可是有死無生了。」眾人想到此處,只聽刷的一聲,一人亮出了兵刃,接著刷刷、叮叮一陣響聲過去,群豪已各執兵刃,圍住寶樹。阮士中等兵刃給雙童削斷了的,也俯身把斷刀斷劍搶在手裏。

  寶樹在人叢中緩緩轉了個圈子,微笑道:「各位要跟老和尚動手麼?」群豪怒目而視,沒人接口。這時站得近了,人人看得清楚,寶樹雖鬚髮花白,臉有皺紋,但雙目炯炯,年紀其實也不甚大。

  劉元鶴退後一步,叫道:「大夥兒齊上,先殺老和尚。咱們自己的事,下了山慢慢商量。」他只覺在山峰上多耽一刻,便多一分危險。群豪都感在這山莊中坐立不安,劉元鶴的話正合心意。正要一擁而上,忽聽門外砰的一聲巨響,似是炮聲。

  眾人愕然相顧。隔了片刻,于管家匆匆從外奔進,臉有驚惶之色,叫道:「各位,大事不妙!」曹雲奇叫道:「雪山飛狐到了麼?」于管家道:「那倒不是。我們上下山峰的長索和絞盤,都讓人家毀了。」眾人嚇了一跳,七張八嘴地問道:「那怎麼會?」「沒第二條索兒了麼?」「有沒別的法兒下去?」于管家道:「峰上就只這條長索,小人一時不察,竟給飛狐手下那兩個小孩兒毀了。」寶樹變色道:「怎麼毀的?」

  于管家道:「弟兄們縋了那兩個小鬼頭下峰,都進屋休息,忽聽到爆炸之聲,搶出去看時,見絞盤和長索已炸得粉碎。定是這兩個天殺的小鬼在絞盤中放了炸藥,將藥引通下山峰,點了火燒上來的。」眾人一呆,紛紛搶出門去,果見絞盤炸成了碎片,長索東一段西一段散得滿地。幸好絞盤旁的漢子都已走開,沒人死傷。

  殷吉問寶樹道:「大師,飛狐此舉有何用意?」寶樹道:「那有什麼難猜?他要咱們盡數餓死在這峰上。」殷吉道:「咱們跟他無怨無仇。」寶樹道:「他可與此間的主人仇深似海。再說,鐵盒在你們手裏,那就是跟他結上了梁子。」殷吉道:「飛狐也要這鐵盒?」寶樹道:「可不是嗎?」

  眾人一想到兩個童兒怪異的武功,心中都是一般的念頭:「童兒已這般了得,正主兒更不用說了。」默默跟著寶樹回進大廳。

  只見苗若蘭已從內堂出來,說道:「大師,那雪山飛狐要把咱們都困死在這兒?」寶樹沉著臉道:「正是。大夥兒坐上了一條船,得想個法兒下峰。」苗若蘭道:「那倒不用擔心,我爹爹日內就會上來,自能救咱們下去。」眾人一想,金面佛苗人鳳的女兒在此,他豈能袖手不顧?不由得頓感寬心。只劉元鶴心知不對,卻也不便明言。

  寶樹道:「苗大俠雖武功蓋世,但這雪峰高逾百丈,一時之間怎能上來?」苗若蘭道:「既有人能上來建了莊子,我爹爹怎會上不來?」寶樹道:「夏天峰上冰融雪消,有陡峭的道路可攀援行走,上來雖然不容易,總還可以上下。這時候正當嚴寒,要待雪消,少說也得三個月。管家,這山上貯備了幾個月糧食?」于管家道:「下山採購糧食的管家預計後日方回。此間所貯糧食本來還可用得二十多天,現下添了各位賓客與苗小姐帶來的僕婦使女,算來隻十日之糧了。」

  眾人臉上變色,默然不語,心中都在咒駡雪山飛狐歹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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