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

  田青文見劉熊二人手上與雙童相鬥,目光卻不住往師叔腰間鐵盒瞟去,已知存心不善,叫道:「阮師叔,留神鐵盒。」阮士中久鬥不下,早已甚為焦躁,尋思:「我等九個大人,還打不倒兩個小孩,今日可算丟足了臉。倘若鐵盒再失,以後更難做人了。」微一疏神,只覺一股勁風掠面而過,原來右童架開曹雲奇、周雲陽的雙劍後,抽空向他劈了一劍。阮士中心中一凜,暗道:「左右是沒了臉面。」斜身側閃,手腕翻處,已將長劍拔在手裏。這九人之中,論到武功原數他為首。這時將天龍劍法使將開來,只聽叮噹聲響,陶氏父子、劉熊師兄弟等人的兵刃都讓他碰了開去。殷吉護住門戶,退在後面,趁機觀看北宗劍術的秘奧。

  阮士中見眾人漸漸退開,自己身旁空了數尺,長劍使動時更為靈便,精神一振,踏前兩步,一招「雲中探爪」,往右童當頭疾劈。這一招快捷異常,右童手中長劍正與劉元鶴鐵拐相交,忽見劍到,忙矮身相避,只聽刷的一響,小辮上的一顆明珠已給利劍削為兩半,跌在地下。

  雙童同時變色。右童叫了聲:「哥哥!」小嘴扁了,似乎要哭。

  阮士中哈哈一笑,突見眼前白影晃動,雙童交叉移位,叮叮數響,周雲陽與熊元獻的兵刃已給削斷。兩人大驚之下,忙躍出圈子,但見雙童手中已各多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匕首。左童叫道:「咱們要他陪珠。」右手匕首翻處,叮叮兩響,又已將曹雲奇與殷吉手中長劍削斷,原來這匕首竟是砍金切玉的寶刃。曹雲奇後退稍慢,嗤的一聲,左脅為匕首劃過,腰中革帶連著劍鞘斷為數截。

  右童右手長劍,左手匕首,向阮士中欺身直攻。這時他雙刃在手,劍法大異。阮士中又驚又怒,一時瞧不清他劍路,但覺那匕首刺過來時寒氣迫人,不敢以劍相碰,只得不住退後。右童不理旁人,著著進迫。

  左童與兄弟背脊靠著背脊,一人將餘敵盡數接過,讓兄弟與阮士中單打獨鬥,拆了數招,陶百歲的鋼鞭又給削斷一截。劉元鶴、陶子安不敢迫近,只遠遠繞著圈子遊鬥。殷吉、曹雲奇、周雲陽、田青文四人見阮士中遭迫到了屋角,已退無可退,都焦急異常,要待上前救援,但一來三人手中兵刃已斷,二來闖不過左童那一關。

  寶樹在旁瞧著雙童劍法,暗暗稱奇,初時見雙童與曹雲奇等相鬥,劍術也只平平,但當敵手漸多,雙童劍上威力竟相應增強。此時亮出匕首,情勢更忽大變。左童長劍連晃,逼得敵對眾人手忙腳亂,轉眼間陶子安與劉元鶴的兵刃又給削斷。與左童相鬥的八人之中,就只田青文一人手中長劍完好無缺,顯然並非她功夫獨到,而是左童感她相贈果子之情,手下容讓。

  阮士中背靠牆角,負隅力戰,只見右童長劍徑刺自己前胸,當下應以一招「騰蛟起鳳」。這是一招洗勢。劍訣有云:「高來洗、低來擊,裏來掩,外來抹,中來刺。」這「洗、擊、掩、抹、刺」五字,是各家劍術共通的要訣。阮士中見敵劍高刺,以「洗」字訣相應,原本不錯,哪知雙劍相交,突覺手腕一沉,己劍給敵劍直壓下去。阮士中大喜,心想:「你劍術雖精,腕力豈有我強?」便運勁反挑。右童右手劍一縮,左手匕首倏地揮出,當的一聲,將他長劍削為兩截。

  阮士中大吃一驚,立將半截斷劍迎面擲去。右童低頭閃開,長劍左右疾刺,將他封閉於屋角,出來不得。殷吉、曹雲奇、周雲陽齊聲大叫,暗器紛紛出手。左童躥高躍低,右手連揮,將十多枚毒龍錐盡數接去。原來他匕首的柄底裝有個小小網兜,專接敵人暗器。

  七星手阮士中兵刃雖失,拳腳功夫仍頗了得,他是江湖老手,雖敗不亂,當下以一雙肉掌沉著應敵,只是右童那匕首寒光耀眼,只要給刃尖掃上一下,只怕手掌立時就給割了下來。他最忌憚的還不是對方武功怪異,而是那匕首實在太過鋒利,惟有竭力閃避,不敢出手還招。

  右童不住叫道:「賠我的珠兒,賠我的珠兒。」阮士中心中一百二十個願意賠珠,可是一來沒珠可賠,二來這臉上又如何下得來?

  寶樹見局勢尬尷,再僵持片刻,倘若那孩童當真惱了,一匕首就會在阮士中胸膛上刺個透明窟窿。他是自己邀上山來的客人,豈能讓對頭的童僕欺辱?只是這兩個孩童的武功甚為奇特,單獨而論,固不及阮士中,只怕連劉元鶴、陶百歲也有不及,但二人一聯手,竟遇強愈強,自己下場插手,一個應付不了,豈非自取其辱?

  寶樹沉吟難決,阮士中處境已更為狼狽。但見他衣衫碎裂,滿臉血污,胸前臂上,給右童長劍割了一條條傷痕。他幾次險些兒要脫口求饒,終於強行忍住。右童只叫:「你賠不賠我珠兒?」那長頸僕人走到寶樹身邊,低聲道:「大師,請你出手打發了兩個小娃娃。」寶樹「嗯」了一聲,心中沉吟未定,忽聽嗤的一聲響,雪峰外一道藍焰沖天而起。那長頸僕人知是主人所約的幫手到了,心中大喜:「這和尚先把話兒說得滿了,事到臨頭卻支支吾吾,幸好又有主人的朋友趕到。」忙奔出門去,放籃迎賓。

  ▼三

  這長頸漢子是山莊的管家,姓于,本也是江湖上的一把好手,為人精明幹練。他見竹籃吊到山腰,便探頭下望,要瞧來援的是哪一位英雄。初時但見籃中黑黝黝的幾堆東西,似乎並非人形,待吊到臨近,見是幾隻箱籠,另有些花盆、香爐之屬,把吊籃裝得滿滿的沒一點空隙。于管家大奇:「難道是給主人送禮來了?」

  下一次吊上來的是三個女人。兩個四十來歲,都是僕婦打扮。另一個十五六歲年紀,圓圓的一雙大眼,左頰上有個酒窩兒,看模樣是個丫鬟。她不等竹籃停好,便即跨出,向于管家望了一眼,笑道:「這位定是于大哥了。你的頭頸長,我聽人說過的。」一口京片子,聲音極是清脆。于管家生平最不喜歡別人說他頭頸,但見她滿臉笑容,倒也生不出氣,只得笑著點了點頭。

  那丫鬟道:「我叫琴兒。她是周奶媽,小姐吃她奶長大的。這位是韓嬸子,小姐就愛吃她燒的菜。你快放吊籃下去接小姐上來。」于管家待要詢問是誰家小姐,琴兒卻嘰嘰咯咯地說個不停,一面在籃中搬出鳥籠、狸貓、鸚鵡架、蘭花瓶等許許多多又古怪又瑣碎的物事,手中忙著,嘴裏也不閑著,說道:「這山峰真高,唉,山頂上沒什麼花兒草兒,我想小姐一定不喜歡。于大哥,你整天在這裏住,不氣悶嗎?」

  于管家眉頭一皺,心道:「主人正要全力應付強敵,卻從哪裏鑽出這門子囉唆個沒完沒了的人家來?」問道:「你家貴姓?是我們親戚麼?」

  琴兒說道:「你猜猜看,怎麼我一見就知你是于大哥,你卻連我家小姐姓什麼也不知道呢?我若不說我叫琴兒,擔保你猜上一千年,也猜不到我叫什麼。啊,別亂跑,小心小姐生氣。」于管家一呆,卻見她俯身抱起一隻小貓,原來她最後幾句話是跟貓兒說的。

  于管家幫她取出吊籃中的物事。琴兒說道:「啊唷,你別弄亂了!這箱子裏全是小姐的書,這樣倒過來,書就亂啦。唉,唉,不行。這蘭花聞不得男人氣。小姐說蘭花最是清雅,男人家走近去,它當晚就要謝了。」

  于管家忙將手中捧著的一小盆蘭花放下,猛聽得背後一人吟道:「欲取鳴琴彈,恨無知音賞。」聲音怪異。

  他嚇了一跳,急忙回頭,雙掌橫胸,微微擺了迎敵的架式,卻見吟詩的是架上那頭白鸚鵡。他又好氣又好笑,命人放吊籃接小姐上來。那奶媽卻說要先開箱子,取塊皮裘在籃中墊好,免得小姐嫌籃底硬了,坐得不舒服。她慢吞吞地取鑰匙,開箱子,又跟韓嬸子商量該墊銀狐的還是水貂的。于管家再也忍耐不住,又掛念廳上激鬥情勢,不知阮士中性命如何,向一名僕人囑咐好好招呼小姐,便即進廳。

  他出外迎賓,去了好一陣子,廳上相鬥的情勢卻沒多大變動。阮士中仍給右童迫在屋角之中,只情形更為狼狽,左腳鞋子跌落,頭上本來盤著的辮子也給割去了半截,頭髮散開。曹雲奇、殷吉、周雲陽等已從莊上傭僕處借得兵刃,數次猛撲上前救援,始終給左童攔住,反與阮士中越離越遠。

  劉元鶴等本想趁機劫奪鐵盒,但在左童的匕首上吃了虧,只得退在後面。各人心中卻兀自不服氣,眼見雙童手上招數實在並不怎麼出奇,內力修為頗為有限,只不過仗著兩把鋒利絕倫的匕首,一套攻守呼應的劍法,竟將一群江湖豪士制得縛手縛腳。

  于管家看了一會,心想:「主人出門之時,把莊上的事都交了給我,現下賓客在莊上如此受人欺辱,主人顏面何存?我拚死也要救了這姓阮的。」奔到自己房中取了當年在江湖上所用的紫金刀,轉回大廳,再看了看雙童的招式,叫道:「兩位小兄弟再不住手,我們玉筆山莊可要無禮了。」右童叫道:「主人差我們來下書,又沒叫我們跟人打架。他只要賠了我的珠兒,我們馬上就饒他了。」說著踏上一步,嗤的一劍,阮士中左肩又給劃破了道口子。

  于管家正要接話,只聽背後一個女子聲音說道:「啊喲,別打架!別打架!我就最不愛人家動刀動槍的。」這幾句話聲音不響,可是嬌柔無倫,聽在耳裏,人人覺得真是說不出的舒服,不由自主地都回過頭去。

  只見一個黃衣少女笑吟吟地站在門口,膚光勝雪,雙目猶似一泓清水,在各人臉上轉了幾轉。這少女容貌秀麗之極,當真如明珠生暈、美玉瑩光,眉目間隱然有一股書卷的清氣。廳上這些人都是浪跡江湖的武林豪客,陡然間與這樣一個文秀少女相遇,宛似窮漢忽然走進大富大貴的人家,不自為她清雅高華的氣派所懾,自慚形穢,隱隱不安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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