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雪山飛狐 | 上頁 下頁


  阮士中和鄭三娘本不相識,原無仇怨,見那僧人如此本領,若不允取出解藥,今日決討不了好去,他久曆江湖,當硬則硬,當軟則軟,見那僧人合十躬身,立即還禮,道:「大師吩咐,自當遵命。」從懷中取出兩個小瓶,在一個瓶裏倒出十粒黑色小丸,給鄭三娘服了,將另一個瓶子遞給田青文道:「給她敷上。」田青文接過藥瓶,將鐵盒交給師叔,自去給鄭三娘敷藥。

  那僧人道:「施主慈悲。」又打了一躬,說道:「請問各位在此互鬥,為了何事?天下沒解不開的梁子,和尚老了臉皮,倒想做個調人,嘿嘿。」

  眾人相互望了一眼,有的沉吟不語,有的臉現怒容。曹雲奇指著陶子安罵道:「這小賊害死我師父,偷了我天龍門的鎮門之寶。大師,你說該不該找他償命?」說著手中長劍虛劈,劍刃震動,嗡嗡做聲。

  那老僧問道:「尊師是哪一位?」曹雲奇道:「先師是敝門北宗掌門,姓田。」那老僧「啊喲」一聲,說道:「原來歸農去世了,可惜啊可惜。」語氣之中,似乎識得田歸農,而口稱「歸農」,竟然自居尊長。田青文剛給鄭三娘敷完藥,聽那老僧如此說,上前盈盈拜倒,哭道:「求大師給先父報仇,找到真凶。」

  那老僧尚未回答,曹雲奇已叫了起來:「什麼真凶假凶?這裏有贓有證,這小賊難道還不是真凶?」陶子安只管冷笑,並不答話。陶百歲卻忍不住了,喝道:「田親家跟我數十年交情,兩家又是至親,我們怎能害他?」曹雲奇道:「就是為了盜寶啊!」陶百歲大怒,縱上前去揮鞭擊落。曹雲奇正要還手,突見那老僧左手揮出,在陶百歲右腕上輕輕一勾,鋼鞭猛然反激。陶百歲只覺手掌心一震,虎口劇痛,竟拿捏不住,忙撒手躍開,啪的一聲,鋼鞭跌在雪地,埋入了半截。

  眾人本來圍在僧人身周,突見鋼鞭飛起跌落,各自後躍,登時在那僧人身旁留出好大一個圓圈,各人眼睜睜地瞧著這和尚,都好生詫異,暗想:「鎮關東素以膂力剛猛稱雄武林,怎麼給他這般輕描淡寫的一勾一帶,竟連兵刃也拿不住了?」

  陶百歲滿臉通紅,叫道:「好和尚,原來你是天龍門邀來的幫手。」那老僧微微一笑,道:「施主恁大年紀,仍這等火氣。不錯,和尚確是受人之邀,才到長白山來。不過邀請和尚的,卻不是天龍門。」天龍門諸人與陶氏父子俱吃一驚,心道:「怪不得他相救鄭三娘。他既是平通鏢局的幫手,這鐵盒兒可就難保了。」阮士中退後一步。殷吉與曹雲奇雙劍上前,護在他左右兩側。

  那僧人宛如未見,續道:「此間一無柴火,二無酒飯,他媽的寒氣好生難熬。那主人的莊子離此不遠,各位都算是和尚的朋友,不如同去歇腳。那主人見到眾位英雄好漢降臨,一定開心,他奶奶的,大家同去擾他一頓!」說罷呵呵而笑,對眾人适才的浴血惡鬥,似乎全不放在心上。

  眾人見他面目雖然醜陋,說話倒也和氣,出家人口出「他奶奶的」四字,未免有點突兀,但這些豪客聽在耳裏,反感親切自在,提防之心消了大半。

  殷吉道:「不知大師所說的主人,是哪一位前輩?」那老僧道:「這主人不許和尚說他名字。和尚生來好客,既出口邀請,若有哪一位不給面子,和尚可要大感臉上無光了。」劉元鶴見這老僧處處透著古怪,心中嘀咕,微一拱手,說道:「大師莫怪,下官失陪了。」說罷返身便奔。

  那老僧笑道:「在這荒山野地之中,居然還能見到一位官老爺,好福氣啊,他媽的好福氣。」他待劉元鶴奔出一陣,緩緩說完這幾句話,陡然間身形晃動,隨後追去。只見他在雪地裏縱跳疾奔,身法極其難看,又笨又怪,令人不由得好笑。

  但儘管他身形既似肥鴨,又若蛤蟆,片刻間已抄在劉元鶴身前,笑道:「和尚要對不住官老爺了。」不待劉元鶴答話,左手兜了個圈子,忽然翻過,抓住了他右腕。劉元鶴陡感半身酸麻,知道自己胡裏胡塗的已讓他扣住脈門,情急之下,左手出掌往老僧擊去。那老僧左手拇指與食指拿著他右腕,見他左掌擊來,左手提著他右臂一舉,中指、無名指、小指三根手指勾出,搭上了他左腕。這一來,他一隻手將劉元鶴雙手一齊抓住,右手提著念珠,一躥一跳地回來。

  眾人見劉元鶴雙手就如給一副鐵銬牢牢銬著,身不由主地給那老僧拖回,都又驚又喜,驚的是這老僧功夫之高,甚為罕見,喜的是他並非平通鏢局所邀幫手。那老僧拉著劉元鶴走到眾人身前,說道:「劉大人已答應賞臉,各位請吧。」

  有劉元鶴的榜樣在前,即令有人心存疑懼,也不敢再出言相拒,自討沒趣。那老僧握著劉元鶴的手腕,緩緩向前,走出數步,忽然轉身道:「什麼聲音?」眾人當即停步,聽得來路上隱隱傳來一陣氣喘吆喝之聲,似有人在奮力搏擊。阮士中陡然醒悟,叫道:「雲奇,快去幫一幫雲陽。」曹雲奇叫道:「啊喲,我竟忘了。」挺劍向來路奔回。

  那老僧仍不放開劉元鶴,拉著他一齊趕去,只趕出十餘丈,劉元鶴足下功夫已相形見絀。他雖提氣狂奔,仍不及那老僧快捷,只雙手遭握,雖出力掙扎,老僧五根又瘦又長的手指竟沒放鬆半點。再奔數步,那老僧又搶前半尺,這一來,劉元鶴立足不穩,身子向前俯跌,雙臂夾在耳旁舉過頭頂,給那老僧在雪地裏拖曳而行。他又氣又急,只想飛腳向那老僧踢去,但老僧越拖越快,自己站立尚且不能,怎說得上發足踢人?

  倏忽之間,眾人已回到坑邊,只見周雲陽與熊元獻互相揪扭,在雪地裏滾動。兩人兵刃均已脫手,貼身肉搏,連拳腳也使用不上,肘撞膝蹬、頭頂口咬,直如市井無賴當街廝打一般。曹雲奇仗劍上前,要待往熊元獻身上刺落,但兩人翻滾纏打,只怕誤傷了師弟,急切間下手不得。

  那老僧走上幾步,右手抓住周雲陽背心提起。周熊兩人扭鬥正緊,手腳相互勾纏,提起一人,將另一人也帶了上來。兩人打得興發,雖身子臨空,仍毆擊不休。那老僧哈哈大笑,右手一振,兩人手足齊麻,砰的一響,熊元獻摔出了五尺之外。那老僧放落周雲陽,松了劉元鶴的手腕。劉元鶴給他抓得久了,手臂一時之間竟難彎曲,仍高舉過頭,過了一會才慢慢放下,見雙腕上指印深入肉裏,不禁駭然。

  那老僧道:「他奶奶的,大夥兒快走,還來得及去擾主人一頓狗日的早飯。」眾人相互瞧了一眼,一齊跟在他身後,鄭三娘腿上傷重,熊元獻顧不得男女之嫌,將她負起。陶氏父子、周雲陽等均各負傷。但見雪地裏一道殷紅血跡,引向北去。

  行出數里,傷者哼哼唧唧,都有些難以支持。田青文從背囊中取出一件替換的布衫,撕碎了先給周雲陽裹傷,又給陶氏父子包紮。曹雲奇哼了一聲,待要發話,田青文橫目使個眼色,曹雲奇雖不明其意,終於忍住了口邊言語。

  又行里許,轉過一個山坡,地下白雪更深,直沒至膝,行走好生為難,眾人雖都有武功,亦感不易拔足,各自心想:「不知那主人之家還有多遠?」那老僧似知各人心意,指著左側一座筆立的山峰道:「不遠了,就在那上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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