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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九回 臘八粥(4)


  他見石破天滿不在乎地大喝毒粥,頗以他是「雪山派掌門的孫女婿」而得意,胸中豪氣陡生,當即端起粥碗,呼呼有聲地大喝了幾口,顧盼群雄:「這大廳之上,只有我和這小子膽敢喝粥,旁人哪有這等英雄豪傑?」但隨即想到:「我是第二個喝粥之人,就算是英雄豪傑,卻也是天下第二了。我那頭銜中『大英雄、大豪傑』六字,又非刪除不可。」不由得大是沮喪,尋思:「既然是喝毒粥,反正是個死,又何不第一個喝?現下成了『天下第二』,好生沒趣。」

  他在那裏自怨自艾,龍島主以後的話就沒怎麼聽進耳中。龍島主說的是:「四十年前,我和木兄弟訂交,意氣相投,本想聯手江湖,在武林中賞善罰惡,好好做一番事業,不意甫出江湖,便發現了一張地圖。從那圖旁所注的小字中細加參詳,得悉圖中所繪的無名荒島之上,藏有一份驚天動地的武功秘訣……」

  解文豹插口道:「這明明便是俠客島了,怎地是無名荒島?」那拂袖擋粥的老者喝道:「解兄弟不可打斷了龍島主的話頭。」解文豹悻悻地道:「你就是拼命討好,他也未必饒了你的性命。」

  那老者大怒,端起臘八粥,一口氣喝了大半碗,說道:「你我相交半生,你當我鄭光芝是什麼人?」解文豹大悔,道:「大哥,是我錯了,小弟向你賠罪。」當即跪下,對著他磕了三個頭,順手拿起旁邊席上的一碗粥來,也是一口氣喝了大半碗。鄭光芝搶過去抱住了他,說道:「兄弟,你我當年結義,立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。這番誓願今日果然得償,不枉了兄弟結義一場。」兩人相擁在一起,又喜又悲,都流下淚來。

  石破天聽到他說「不能問年同月同日生,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」之言,不自禁地向張三、李四二人瞧去。

  張三、李叫相視一笑,目光卻投向龍島主和木島主。木島主略一點首。張三、李四越眾而出,各自端起一碗臘八粥,走到石破天席邊,說道:「兄弟,請!」

  石破天忙道:「不,不!兩位哥哥,你們不必陪我同死。我只求你們將來去照看一下阿繡……」張三笑道:「兄弟,咱們結拜之日,曾經說道,他日有難共當,有福共享。你既已喝了臘八粥,我們做哥哥的豈能不喝?」說著和李四二人各將一碗臘八粥喝得乾乾淨淨,轉過身來,躬身向兩位島主道:「謝師父賜粥!」這才回入原來的行列。

  群雄見張三、李四為了顧念與石破天結義的交情,竟然陪他同死,比之本就難逃大限的鄭光芝和解文豹更是難了萬倍,心下無不欽佩。

  白自在尋思:「像這二人,才說得上一個『俠』字。倘若我的結義兄弟服了劇毒,我白自在能不能顧念金蘭之義,陪他同死?」想到這一節,不由得大為躊躇。又想:「我既然有這片刻猶豫,就算終於陪人同死,那『大俠士』三字頭銜,已未免當之有愧。」

  只聽得張三說道:「兄弟,這裏有些客人好像不喜歡這臘八粥的味兒,你若愛喝,不妨多喝幾碗。」石破天餓了半天,一碗稀粥原本不足以解饑,心想反正已經喝了,多一碗少一碗也無多大分別,斜眼向身邊席上瞧去。

  附近席上數人見到他目光射來,忙端起粥碗,紛紛說道:「這粥氣味太濃,我喝不慣。小英雄隨便請用,不必客氣。」眼見石破天一雙手接不了這許多碗粥,生怕張三反悔,失去良機,忙不迭地將粥碗放到石破天桌上。石破天道:「多謝!」一口氣又喝了兩碗。

  龍島主微笑點頭,說道:「這位解英雄說得不錯,地圖上這座無名荒島,便是眼前各位處身所在的俠客島了。不過俠客島之名,是我和木兄弟到了島上之後,這才給安上的。那倒也不是我二人狂妄僭越,自居俠客。其中另有緣故,各位待會便知。我們依著圖中所示,在島上尋找了十八天,終於找到了武功秘訣的所在。原來那是一首古詩的圖解,含義極是深奧繁複。我二人大喜之下,便即按圖解修習。

  「唉!豈不知福兮禍所倚,我二人修習數月之後,忽對這圖解中所示武功生了歧見,我說該當如此練,木兄弟卻說我想法錯了,須得那樣練。二人爭辯數日,始終難以說服對方,當下約定各練各的,練成之後再來印證,且看到底誰錯。練了大半年後,我二人動手拆解,只拆得數招,二人都不禁駭然,原來……原來……」

  他說到這裏,神色黯然,住口不言。木島主歎了一口長氣,也大有鬱鬱之意。過了好一會,龍島主才又道:「原來我二人都練錯了!」

  群雄聽了,心裏都是一震,均想他二人的徒弟張三、李四武功已如此了得,他二人自然更加出神入化,深不可測,所修習的當然不會是尋常拳腳,必是最高深的內功,這內功一練錯,小則走火入魔,重傷殘廢,大則立時斃命,最是要緊不過。

  只聽龍島主道:「我二人發覺不對,立時停手,相互辯難剖析,鑽研其中道理。也是我二人資質太差,而圖解中所示的功夫又太深奧,以致再鑽研了幾個月,仍是疑難不解。恰在此時,有一艘海盜船漂流到島上,我兄弟二人將三名盜魁殺了,對餘眾分別審訊,作惡多端的一一處死,其餘受人裹脅之徒便留在島上。我二人商議,所以鑽研不通這份古詩圖解,多半在於我二人多年練武,先入為主,以致把練功的路子都想錯了,不如收幾名弟子,讓他們來想想。於是我二人從盜夥之中,選了六名識字較多、秉性聰穎而武功低微之人,分別收為徒弟,也不傳他們內功,只是指點了一些拳術劍法,便要他們去參研圖解。

  「哪知我的三名徒兒和木兄弟的三名徒兒參研得固然各不相同,甚而同是我收的徒兒之間,三人的想法也是大相徑庭,木兄弟的三名徒兒亦複如此。我二人再仔細商量,這份圖解是從李太白的一首古詩而來,我們是粗魯武人,不過略通文墨,終不及通儒學者之能精通詩理,看來若非文武雙全之士,難以真正解得明白。於是我和木兄弟分入中原,以一年為期,各收四名弟子,收的或是滿腹詩書的儒生,或是詩才敏捷的名士。」

  他伸手向身穿黃衣和青衣的七八名弟子一指,說道:「不瞞諸位說,這幾名弟子若去應考,中進上、點翰林是易如反掌。他們初時來到俠客島,未必皆是甘心情願,但學了武功,又去研習圖解,卻個個死心塌地地留了下來,都覺得學武練功遠勝於讀書做官。」

  群雄聽他說「學武練功遠勝讀書做官」,均覺大獲我心,許多人都點頭稱是。

  龍島主又道:「可是這八名士人出身的弟子一經參研圖解,各人的見地卻又各自不同,非但不能對我與木兄弟有所啟發,議論紛紜,反而讓我二人越來越糊塗了。

  「我們無法可施,大是煩惱,若說棄之而去,卻又無論如何狠不起心。有一日,木兄弟道:『當今之世,說到武學之精博,無過於少林高僧妙諦大師,咱們何不請他老人家前來指教一番?』我道:『妙諦大師隱居十餘年,早已不問世事,就只怕請他不到。』木兄弟道:『我們何不抄錄一兩張圖解,送到少林寺去請他老人家過目?倘若妙諦大師置之不理,只怕這圖解也未必有如何了不起的地方。咱們兄弟也就不必再去理會這勞什子了。』我道:『此計大妙,咱們不妨再錄一份,送到武當山愚茶道長那裏。少林、武當兩派的武功各擅勝場,這兩位高人定有卓見。』

  「當下我二人將這圖解中的第一圖照式繪了,圖旁的小字注解也抄得一字不漏,親自送到少林寺去。不瞞各位說,我二人初時發現這份古詩圖解,略加參研後便大喜若狂,只道何須按圖修習,我二人的武功當世再無第三人可以及得上。但越加修習,越多疑難不解,待得決意去少林寺之時,先前那秘籍自珍、堅不示人的心情,早已消得乾乾淨淨,只要有人能將我二人心中的疑團死結代為解開,縱使將這份圖解公諸天下,亦不足惜了。

  「到得少林寺後,我和木兄弟將圖解的第一式封在信封之中,請知客僧遞交妙諦大師。知客僧初時不肯,說道妙諦大師閉關多年,早已與外人不通音訊。我二人便各取一個蒲團坐了,堵住了少林寺的大門,直坐了七日七夜,不令寺中僧人出入。知客僧無奈,才將那信遞了進去。」

  群雄均想:「他說得輕描淡寫,但要將少林寺大門堵住七日七夜,當真談何容易?其間不知經過了多少場龍爭虎鬥。少林群僧定因無法將他二人逐走,這才被迫傳信。」

  龍島主續道:「那知客僧接過信封,我們便即站起身來,離了少林寺,到少室山山腳等候。等不到半個時辰,妙諦大師便即趕到,只問:『在何處?』木兄弟道:『還得去請一個人。』妙諦大師道:『不錯,要請愚茶!』

  「三人來到武當山上,妙諦大師說道:『我是少林寺妙諦,要見愚茶。』不等通報,直闖進內。想少林寺妙諦大師是何等名聲,武當弟了誰也不敢攔阻。我二人跟隨其後。妙諦大師走到愚茶道長清修的苦茶齋中,拉開架式,將圖解第一式中的諸般姿式演了一遍,一言不發,轉身便走。愚茶道長又驚又喜,也不多問,便一齊來到俠客島上。

  「妙諦大師嫺熟少林諸般絕藝,愚茶道長劍法通神,那是武林中眾所公認的兩位頂尖兒人物。他二位一到島上,便去揣摩圖解,第一個月中,他兩位的想法尚是大同小異。第二個月時便已歧見叢生。到了第三個月,連他二位早已淡泊自玷的世外高人,也因對圖解所見不合,大起爭執,甚至……甚至,唉!竟爾動起手來。」

  群雄大是詫異,有的便問:「這兩位高人比武較量,卻是誰勝誰敗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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