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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二回 兩塊銅牌(3)


  石破天回頭一看,不見人影,問道:「什麼人來了?」卻不聽得張三回答,再回過頭來時,不由得吃了一驚,張三、李四二人已然不見,便如隱身遁去一般。石破天驚叫:「大哥,二哥!你們去了哪裏?」連叫幾聲,竟沒一人答應。

  他六神無主,忙到四下房舍中去找尋。漁村中都是土屋茅舍,他連闖了七八家人家,竟一個人影也無。

  其時紅日初升,遍地陽光,一個大村莊之中,空蕩蕩的便只剩下他一人。

  他想起地道中、大廳上各人慘死的情狀,不由得打個寒噤,大叫一聲,發足便奔。直奔出十餘里地,這才放緩腳步,再提起手掌看時,掌心的紅雲藍紋已隱沒了一小半,不似初見時的噁心,心下稍慰。他自不知手掌不使內力,劇毒順著經脈逐漸回歸體內。嗣後每日行功練氣,劇毒便緩緩消減,功力也隨之而增,至快要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後,毒性才能化去。

  他信步而行,走了半天,又到了長江邊上,沿著江邊大路,向下遊行去。

  中午時分在一處小鎮上買些麵條吃了,又向東行。他無牽無掛,任意漫遊,走到傍晚,前面樹林中露出一角黃牆,行到近處,見是一所寺觀,屋宇宏偉,門前鋪著一條寬闊平正的青石板路,山門中走出兩個身負長劍的黃冠道人來。

  兩名道人見到石破天,便即快步走近。一名中年道人問道:「幹什麼的?」他見石破天衣衫污穢,年紀既輕,笨頭笨腦地東張西望,言語中便不客氣。

  石破天也不以為忤,笑道:「我隨便走走,不幹什麼。這是和尚廟嗎?我有銀子,跟你們買些什麼吃的,行不行?」那道人怒道:「混小子胡說八道,你瞧我是不是和尚?我們又不是開飯店的,賣什麼吃的給你?快走,快走!再到上清觀來胡鬧,小心打斷了你的腿。」另一個年輕道人手按劍柄,臉上惡狠狠的,做出便要拔劍殺人的模樣。

  石破天道:「我肚子餓了,問你們買些吃的,又不是來打架。好端端的,我又何必再打死你們?」說著便轉身走開。那年輕道人怒道:「你說什麼?」拔步趕上。

  石破天這話實出真心,他在鐵叉會大廳上手一揚便殺一人,心下老大後悔,實不願再跟人動手,見那年輕道人要上來打架,生怕莫名其妙地又殺了他,當即發足便奔,逃入樹林。只聽得兩個道人哈哈大笑,那中年道人道:「是個渾小子,只一嚇,夾了尾巴就逃。」

  石破天見兩個道士不再追來,眼見天色已晚,想找些野果之類充饑,林中卻都是松樹、杉樹、柏樹之屬,不生野果。他奔上一個小山坡,四下瞭望,見那道士廟依山而建,前後左右一共數十間屋宇,後進屋子的煙囪中不斷升起白煙,顯是在煮菜燒飯。除這座道士廟外,極目四望,左近更無其他屋舍。

  他見到炊煙,肚中更咕咕亂響,心想:「這些道人好凶,一開口便要打架。我且到後邊瞧瞧,若有什麼吃的,拿了便走。只須放下銀子,便不是小賊。」當即從林中繞到道觀之後,看准了炊煙所在,挨牆而行,見一扇後門半開半掩,閃身走進。

  這時天色已然全黑,進去是個天井,但聽得人聲嘈雜,鍋鏟在鐵鍋中敲得當當直響,菜肴在熟油中發出吱吱聲音,陣陣香氣飄入天井,正是廚房的所在。石破天咽了口唾沫,從走廊悄悄掩到廚房門口,躲在一條黑沉沉的甬道之中,尋思:「且看這些飯菜煮好了送到哪裏去?若飯堂中一時無人,我買了一碗肉便走,就不會打架殺人了。」

  果然過不多時,便有三人從廚房中出來。三個都是小道士,當先一人提著一盞燈籠,後面兩人各端一隻託盤,盤中熱香四溢,顯是放滿了美肴。石破天大咽饞涎,放輕腳步,悄悄跟在後面。三名小道士穿過南道,又經過一處走廊,來到一座廳堂,在桌上放下菜肴,兩名小道士轉身走出,餘下一人留下來端正坐椅,擺齊杯筷,共設了三席。

  石破天躲在長窗之外,探眼向廳堂中凝望。好容易等到這小道士轉到後堂,他快步搶進堂中,抓起碗中一塊紅燒牛肉便往口中塞去,雙手又去撕一隻清蒸雞的雞腿。

  第一口牛肉剛吞入肚,便聽得長窗外有人道:「師弟、師妹這邊請。」腳步聲響,有好幾人走到廳前。

  石破天暗叫:「不好!」將那只清蒸肥雞抓在手中,百忙中還從懷裏掏出一錠銀子,放在桌上,便要向後堂闖去,卻聽得腳步聲響,後堂也有人來。四下一瞥,見廳堂中空蕩蕩的無處可躲,不由得暗暗叫苦:「又要打架不成?」

  耳聽得那幾人已走到長窗之前,他想起鐵叉會地道中諸人的死狀,雖說或許暗中有妖魔鬼怪作祟,一干會眾未必是自己打死的,究竟心中凜凜,不敢再試,情急之下,瞥眼見橫樑上懸著一塊大匾,當下無暇多想,縱身躍上橫樑,鑽入了匾後。他平身而臥,恰可容身。這時相去當真只一瞬之間,他剛在匾後藏好,長窗便即推開,好幾人走了進來。

  只聽得一人說道:「自己師兄弟,師哥卻恁地客氣,設下這等豐盛的酒饌。」

  石破天聽這口音甚熟,從木匾與橫樑之間的隙縫中向下窺視,只見十幾人陪著男女二人相偕入座,這二人便是玄素莊的石莊主夫婦。他對這二人一直甚是感激,尤其石夫人閔柔當年既有贈銀之惠,日前又曾教他劍法,一見之下,心中便感到一陣溫暖。

  一個由須白髮的老道說道:「師弟、師妹遠道而來,愚兄喜之不盡,一杯水酒,如何說得上豐盛二字?」突然見到桌上汁水淋漓,一隻大碗中只剩下一些殘湯,碗中的主肴不知是蒸雞還是蹄子,卻已不翼而飛,碗旁還放著一錠銀子,更不知所云。

  那老道眉頭一皺,心想小道士們如何這等疏忽,沒人看守,給貓子來偷了食去,只遠客在座,也不便為這些小事斥責下屬。這時又有小道士端上菜來,各人見了那碗殘湯,神色都感尷尬,忙收拾了去,誰也不提。那老道肅請石清夫婦坐了首席,自己打橫相陪,袍袖輕拂,罩在銀錠之上,待得袍袖移開,桌上的銀錠已然不見。中間這一席上又坐了另外三名中年道人,其餘十二名道人則分坐了另外兩席。

  酒過三巡,那老道喟然說道:「八年不見,師弟、師妹丰采尤勝昔日,愚兄卻老朽不堪了。」石清道:「師哥頭髮稍白了些,精神卻仍十分健旺。」

  那老道道:「什麼白了些?我是憂心如搗,一夜頭白。師弟、師妹若于三天之前到來,我的鬍子、頭髮也不過是半黑半白而已。」石清道:「師哥所掛懷的,是為了賞善罰惡二使麼?」那老道歎了門氣,說道:「除了此事,天下恐怕也沒有第二件事,能令上清觀天虛道人數日之間老了二十歲。」

  石清道:「我和師妹二人在巢湖邊上聽到訊息,賞善罰惡二使複出,武林中面臨大劫,是以星夜趕來,想跟掌門師哥以及諸位師兄弟商個善策。我上清觀近十年來在武林中名頭越來越響,樹大招風,善惡二使說不定會光顧到咱們頭上。小弟夫婦意欲在觀中逗留一兩月,他們若真欺上門來,小弟夫婦雖然不濟,也得為師門捨命效力。」

  天虛輕輕一聲歎息,從懷中摸出兩塊銅牌,啪啪兩聲,放在桌上。

  石破天正在他們頭頂,瞧得清楚,兩塊牌上一張笑臉,一張怒臉,正和他已見過兩次的銅牌一模一樣,不禁心中打了個突:「這老道士也有這兩塊牌子?」

  石清「咦」了一聲,道:「原來善惡二使已來過了,小弟夫婦馬不停蹄地趕來,畢竟還是晚了一步。是哪一天的事?師哥你……你如何應付?」

  天虛心神不定,一時未答,坐在他身邊的一個中年道人說道:「那是三天前的事。掌門師哥大仁大義,一力擔當,已答應上俠客島去喝臘八粥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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