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俠客行 | 上頁 下頁
第八回 白癡(4)


  石破天童心大起,俯身將被子在她身上一裹,抱了起來,笑道:「你為什麼扭我?我把你拋到江裏喂大魚。」丁璫給他抱著,雖隔著一條被子,也不由得渾身酸軟,又羞又喜,笑道:「你敢!」石破天笑道:「為什麼不敢?」將她連人帶被地輕輕一送,擲入船艙。

  丁璫從被中鑽出,又走到後艄。石破天怕她再打,退了一步,雙手擺起架式。

  丁璫笑道:「不玩啦!瞧你這副德性,拉開了架子,倒像是個莊稼漢子,哪有半點武林高手的風度!」石破天笑道:「我本來就不是武林高手。」丁璫道:「恭喜,恭喜!你這套擒拿手法已學會了,青出於藍,連我做師父的也已不是徒兒的對手了。」

  丁不三在船艙中冷冷地道:「要和雪山派高手白萬劍較量,卻還差著這麼老大一截。」

  丁璫道:「爺爺,他學功夫學得這麼快。只要跟你學得一年半載,就算不能天下無敵,做你的孫女婿,卻也不丟你老人家的臉了。」丁不三冷笑道:「丁老三說過的話,豈有改口的?第一、我說過他既要娶你為妻,永遠就別想學我武藝;第二、我限他十天之內打敗白萬劍。再過得五天,他性命也不在了,還說什麼一年半載。」

  丁璫心中一寒,昨天晚上還想親手去殺死石破天,今日卻已萬萬捨不得石郎死于爺爺之手,但爺爺說過的話,確是從來沒不算數的,這便如何是好?思前想後,只有照著原來的法子,從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別出機謀。

  於是此後幾天之中,丁璫除了吃飯睡覺,只將這一十八路擒拿手的諸般變化,翻來覆去地和石破天拆解。到得後來,石破天已練得純熟之極,縱然不借強勁內力,也已勉強可和丁璫攻拒進退,拆個旗鼓相當。

  第八天早晨,丁不三咳嗽一聲,說道:「只剩下三天了。」

  丁璫道:「爺爺,你要他去打敗白萬劍,依我看也不是什麼難事。白萬劍雪山派的劍法雖然厲害,總還不是我丁家的武功可比。石郎這套擒拿手練得差不多了。單憑一雙空手,便能將那姓白的手中長劍奪了下來。他空手奪人長劍,算不算得是勝了?」

  丁不三冷笑道:「小丫頭說得好不稀鬆!憑他這一點子能耐,便……能把氣寒西北手中長劍奪了下來?我叫你趁早別發清秋大夢。就是你爺爺,一雙空手只怕也奪不下那姓白的手中長劍。」丁璫道:「原來連你也奪不下,那麼你的武功我瞧……哼,哼,也不過……哼,哼!」丁不三怒道:「什麼哼哼?」丁璫仰頭望著天空,說道:「哼哼就是哼哼,就是說你武功了得。」丁不三道:「你說什麼鬼活?哼哼就是說我武功稀鬆平常。」丁璫道:「你自己說你武功稀鬆平常,可不是我說的。」丁不三道:「你哼哼也好,哈哈也好,總而言之,十天之內他不能打敗白萬劍,我就殺了這白癡。」

  丁璫嘟起了小嘴,說道:「你叫他十天之內去打敗白萬劍,但若十天之內找不到那姓白的,可不是石郎的錯。」丁不三道:「我說十天,就是十天。找得到也好,找不到也好,十天之內不將他打敗,我就殺了這小白癡。」丁璫急道:「現下只剩三天了,卻到哪裏找白萬劍去?你……你……你當真是不講道理。」丁不三笑道:「丁不三若講道理,也就不是丁不三了。你到江湖上打聽打聽,丁不三幾時講過道理了?」

  到第九天上,丁不三嘴角邊總掛著一絲微笑,有時斜睨石破天,眼神極是古怪,帶著三分卑視,卻有七分殺氣。

  丁璫知道爺爺定是要在第十天上殺了石郎,這時候別說石破天的武功仍與白萬劍天差地遠,就算當真勝得了他,短短兩天之中,茫茫大江之上,卻又到哪裏找這「氣寒西北」去?

  這日午後,丁璫和石破天拆了一會擒拿手,臉頰暈紅,她打了個呵欠,說道:「八月天時,還這麼熱!」坐在石破天身邊,指著長江中並排而遊的兩隻水鳥,說道:「天哥,你瞧這對夫妻水鳥在江中游來遊去,何等逍遙快樂,倘若一箭把雄鳥射死了,雌鳥孤苦伶仃的,豈不可憐?」石破天道:「我以前在山裏打獵、射鳥的時候,倒也沒想到它是雌是雄,依你這麼說,我以後只揀雌鳥來射吧!」丁璫歎了口氣,心道:「我這石郎畢竟癡癡呆呆。」又打個呵欠,斜身倚著石破天,將頭靠在他肩上,合上了眼。

  石破天道:「丁丁當當,你倦了嗎?我扶你到船艙裏睡,好不好?」丁璫迷迷糊糊地道:「不,我就愛這麼睡。」石破天不便拂她之意,便任由她以自己左肩為枕,只聽得她氣息悠長,越睡越沉,一頭秀髮擦在自己左頰之上,微感麻癢,卻也是說不出的舒服。

  突然之間,一縷極細微的聲音鑽入了自己左耳,輕如蜂鳴,幾不可辨:「我跟你說話,你只聽著,不可點頭,更不可說話,臉上也不可露出半點驚奇的神氣。你最好閉上眼睛,假裝睡著,再發出一些鼾聲,以便遮掩我的話聲。」

  石破天大感奇怪,還道她是在說夢話,斜眼看去,但見她長長的睫毛覆蓋雙眼,突然間左眼張開,向他眨了兩下,隨即又閉上了。石破天當即省悟:「原來她要跟我說說幾句秘密話兒,不讓爺爺聽見。」於是也打了個呵欠,說道:「好倦!」合上了眼睛。

  丁璫心下暗喜:「天哥畢竟不是白癡,一點便透,要他裝睡,他便裝得真像。」又低聲道:「爺爺說你武功低微,又是個白癡,不配做他孫女婿兒。十天期限,明天便到,他定要將你殺死。咱們又找不著白萬劍,就算找到了,你也打他不過。唯一的法子,只有咱夫妻倆脫身逃走,躲到深山之中,讓爺爺找你不到。」

  石破天心道:「好端端的,爺爺怎麼會殺我,丁丁當當究竟是個小孩子,將爺爺的笑話也當了真,不過她說咱兩個躲到深山之中,讓爺爺找不到,那倒好玩得很。」他一生之中,都是二人共處深山,自覺那是自然不過的生涯,這些日子來遇到的事無不令他茫然失措,實盼得能回歸深山,想到此後日常相伴的竟是這個美麗可愛的丁丁當當,不由得大是興奮。

  丁璫又道:「咱兩個如上岸逃走,定給爺爺追到,無論如何逃不了。你記好了,今晚三更時分,我突然抱住爺爺,哭叫:『爺爺,你饒了石郎,別殺他,別殺他!』你便立刻搶進艙來,右手使『虎爪手』,抓住爺爺的背心正中,左手使『玉女拈針』拿住他後腰。記著,聽到我叫『別殺他』,你得趕快動手,是『虎爪手』和『玉女拈針』。爺爺給我抱住雙臂,一時不能分手抵擋,你內力很強,這麼一拿,爺爺便不能動了。」

  石破天心道:「丁丁當當真是頑皮,叫我幫忙,開爺爺這麼個大玩笑,卻不知爺爺會不會生氣?也罷,她既愛鬧著玩,我順著她意思行事便了。想來倒有趣得緊。」

  丁璫又低聲道:「這一抓一拿,可跟我二人生死攸關。你用左手摸一下我背心的靈台穴,那『虎爪手』該當抓在這裏。」石破天仍閉著眼睛,慢慢提起左手,在丁璫靈台穴上輕輕撫摸一下。丁璫道:「是啦,黑暗之中出手要快,認穴要准,我拼命抱住爺爺,只能挨得一霧時間,只要他一驚覺,立時便能將我摔開,那時你萬難抓得到他了。你再輕輕碰我後腰的懸樞穴,且看對是不對。那『玉女拈針』這一招,只用大拇指和食指兩根手指,勁力要從指尖直透穴道。」

  石破天左手緩緩移下,以兩根手指在她後腰「懸樞穴」上輕輕搔爬了一下,他這時自是絲毫沒使勁,不料丁璫是黃花閨女,分外怕癢,給他在後腰上這麼輕輕一搔,忍不住咯的一聲笑了出來,笑喝:「你胡鬧!」石破天哈哈大笑。丁璫也伸手去他脅下呵癢。兩人嘻嘻哈哈,笑作一團,把裝睡之事全然置之腦後。

  這日黃昏時分,老艄公將船泊在江邊的一個小市鎮旁,上岸去沽酒買菜,丁璫道:「天哥,咱們也上岸去走走。」石破天道:「甚好!」丁璫攜了他手,上岸閑行。

  那小市鎮只不過八九十家人家,倒有十來家是魚行。兩人行到市梢,眼看身旁無人。石破天道:「爺爺在船艙中睡覺,咱們這麼拔足便走,豈不就逃走了?」他只盼儘早與丁璫躲人深山。丁璫搖頭道:「哪有這麼容易,就是讓咱們逃出十里二十里,他一樣也能追上。」

  忽聽得背後一人粗聲道:「不錯,你便是逃出一千里,一萬里,咱們一樣也能追上。」

  石破天和丁璫回過頭來,只見兩名漢子從一顆大樹後轉了出來,向著二人獰笑。石破天識得這兩人便是雪山派中的呼延萬善和聞萬夫,不由得一怔,暗暗驚懼。

  原來雪山派兩名弟子在長江中發現了石破天的蹤跡,上船動手,其一身受重傷。白萬劍得報,分遣眾師弟水陸兩路追尋。呼延萬善和聞萬夫這一撥乘馬溯江向西追來,竟在這小鎮上和石破天相遇。呼延萬善為人持重,心想自己二人未必是這姓石小子的對手,正想依著白師兄的囑咐發射沖天火箭傳訊,不料聞萬夫忍耐不住,登時叫了出來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