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俠客行 | 上頁 下頁
第六回 腿上的劍疤(5)


  白萬劍寒著臉,仍是一字一字地慢慢說道:「你別東拉西扯地裝蒜!你的真名字,並不叫石破天!」

  石破天微微一笑,說道:「對啦,對啦,我本來就不是石破天,大家都認錯了我,畢竟白師傅了不起,知道我不是石破天。」

  白萬劍道:「你本來的真姓名叫做什麼?說出來給大夥兒聽聽。」

  王萬仞怒喝:「他叫做什麼?他叫——狗雜種!」

  這一下輪到長樂幫群豪站起身來,紛紛喝罵,十餘人抽出了兵刃。王萬仞已將性命豁出去了,心想我就是要罵你這狗雜種,縱然亂刀分屍,王某也不能皺一皺眉頭。

  哪知石破天哈哈大笑,拍手道:「是啊,對啦!我本來就叫狗雜種。你怎知道?」

  此言一出,眾人愕然相顧,除貝海石、丁不三、丁璫等少數幾人聽他說過「狗雜種」的名字,餘人都驚疑不定。白萬劍卻想:「這小子果然大奸大猾,實有過人之長,連如此辱駡也能坦然而受,並不動怒,城府深沉,委實了得!對他可要千萬小心,半點輕忽不得。」

  王萬仞仰天大笑,說道:「哈哈,原來你果然是狗雜種,哈哈,可笑啊,可笑!」石破天道:「我叫做狗雜種有什麼可笑?這名字雖然不好,但當年你媽媽要是叫你做狗雜種,你便也是狗雜種了。」王萬仞怒喝:「胡說八道!」長劍挺起,使一招「飛沙走石」,內勁直貫劍尖,寒光點點,直向石破天胸口刺去。

  白萬劍有心要瞧瞧石破天這幾年來到底學到了什麼奇異武功,居然年紀輕輕,便身為一幫之主,令得群豪帖服,這一次便不再阻擋,口中說道:「王師弟不可動粗。」身子離椅,作個阻攔之勢,卻任由王萬仞從身旁掠過,連人帶劍,直向石破天撲去。

  石破天雖練成了上乘內功,但動手過招的臨敵功夫卻半點也沒學過,眼見對方劍勢來得淩厲之極,既不知如何閃避,亦不知怎生招架才好,手忙腳亂之間,自然而然地伸手向外推出。他身穿長袍,兩隻長袖向長劍上揮了出去。只聽得喀喇一響,呼的一聲,王萬仞突然向後直飛出去,砰的一聲,重重撞上了大門。

  雪山派九人進入虎猛堂後,長樂幫幫眾便將大門在外用木柱撐住了,以便一言不合,動起手來,便是個甕中捉鼈之勢。這虎猛堂的大門乃堅固之極的梨木所制,鑲以鐵片,嵌以銅釘。王萬仞背脊猛力撞在門上,跟著噗噗兩響,兩截斷劍插入了自己肩頭。

  原來石破天雙袖這一揮之勢,竟將他手中長劍震為兩截。王萬仞為他內力的勁風所逼,氣也喘不過來,全身勁力盡失,雙臂順著來勢揮出,兩截斷劍竟反刺入身。他軟軟地坐倒在地,已動彈不得,肩頭傷口中鮮血汩汩流出,霎時之間,白袍的衣襟上一片殷紅。柯萬鈞和花萬紫急忙搶過,一個探他鼻息,一個把他腕脈,幸好石破天內力雖強,卻不會運使,王萬仞只受外傷,性命無礙。

  這麼一來,雪山派群弟子固然又驚又怒,長樂幫群豪也是欣悅中帶著極大詫異。群豪曾見幫主施展過武功,實不怎麼了得,所以擁他為主,只為了他銳身赴難,甘願犧牲一己而救全幫上下性命,再加貝海石全力扶持,眾人畏懼石幫主,其實大半還是由於怕了貝海石之故,萬料不到石幫主內力竟如此強勁。只貝海石暗暗點頭,心中憂喜參半。

  白萬劍冷笑道:「石幫主,咱們武林中人,講究輩分大小。犯上作亂,人人得而誅之。常言道得好:一日為師,終身為父。你既曾在我雪山派門下學藝,我這個王師弟好歹也是你的師叔,你向他下此毒手,到底是何道理?天下抬不過一個『理』字,你武功再強,難道能將普天下尊卑之分、師門之義,一手便都抹煞了麼?」

  石破天茫然道:「你說什麼,我一句也不懂。我幾時在你雪山派門下學過武藝了?」

  白萬劍道:「到得此刻,你仍然不認。你自稱狗雜種,嘿嘿,你自甘下流,那沒什麼好說,可是你父母是江湖上大大有名的俠義英雄,你也不怕辱沒了父母的英名。你不認師父,難道連父母也不認了?」

  石破天大喜,道:「你認識我爹爹媽媽?那真再好也沒有了。白師傅,請你告訴我,我媽媽在哪裏?我爹爹是誰?」說著站起身來深深一揖,臉上神色異常誠懇。

  白萬劍登時愕然,不知他如此裝假,卻又是什麼用意,轉念又想:「此人大奸大惡,實不可以常理度之。他為了遮掩自己身份,居然父母也不認了。他既肯自認狗雜種,自然連祖宗父母也早不放在心上了。」霎時間心下感慨萬分,一聲長歎,說道:「如此美質良材,偏偏不肯學好,當真可恨可歎。」

  石破天吃了一驚,道:「白師傅,你說可恨可歎,我爹爹媽媽怎麼了?」說時關懷之情見於顏色。

  白萬劍見他真情流露,卻決非作偽,便道:「你既對你爹娘尚有懸念之心,還不算是喪盡了天良。你爹娘劍法通神,英雄了得,夫妻倆攜手行走江湖,又會有什麼兇險?」

  長樂幫群豪相顧茫然,均想:「幫主的身世來歷,我們一無所知,原來他父母親是江湖上的有名人物。說什麼『劍法通神,英雄了得』。武林中當得起白萬劍這八個字考語的夫妻可沒幾對啊,那是誰了?」貝海石登時便想:「難道他是玄素莊黑白雙劍的兒子?這……這可有些麻煩了。」

  這時王萬仞在柯萬鈞和花萬紫兩人扶掖之下,緩過了氣來,長長呻吟了一聲。

  石破天見他叫聲中充滿痛楚,甚是關懷,問道:「這位大哥為何突然向後飛了出去?好像是撞傷了?貝先生,你說他傷勢重不重?」

  這幾句詢問在旁人聽來,無不認為他是有意譏刺,長樂幫中群豪倒有半數哈哈大笑。有的說道:「此人傷勢說重不重,說輕恐怕也不輕。」有的道:「雪山派的高手聲勢洶洶,半夜三更前來生事,我道真有什麼驚人藝業,嘿嘿,果然驚人之至,名不虛傳。」

  白萬劍只作充耳不聞,朗聲說道:「石幫主,我們今日造訪,為的是你一人的私事,和別的朋友均沒干係。雪山派弟子不願跟人作無聊的口舌之爭。石中玉,我只問你一句話,你到底認是不認?」石破天奇道:「石中玉?誰是石中玉,你要我認什麼?」

  白萬劍道:「你師父風火神龍為了你的卑鄙惡行,以致斷去了一臂,封師哥待你恩重如山,你心中可有絲毫內愧?」這幾句說得甚是誠懇,只盼他天良發現,終於生出悔罪之心。

  石破天對所聽到的言語卻句句不懂,又問:「風火神龍封師兄,他是誰?怎麼為了我的卑鄙惡行而斷去一臂?我……做了什麼卑鄙惡行?」

  白萬劍聽他始終不認,顯是要逼著自己當眾吐露愛女受辱、跳崖自盡的慘事,只氣得目眥欲裂,刷的一聲,拔劍出鞘,手腕一抖,劍光疾刺廳柱,禿的一響,長劍又還入了劍鞘,指著柱上的劍痕,朗聲說道:「列位朋友,我雪山派劍法低微,不值方家一笑。但本派自創派祖師傳下來的劍法,倘若僥倖刺傷對手,往往留下雪花六出之形。本派的派名,便是由此而來。」

  眾人齊向柱子上望去,只見朱漆的柱上共有六點劍痕,布成六角,每一點都是雪花六出之形,甚是整齊。适才見他拔劍還劍,只一瞬間之事,哪知他便在這一刹那中已在柱上連刺六劍,每一劍都憑手腕顫動,幻成雪花六出,手法之快實無與倫比。眾人當王萬仞給石破天內勁摔出後,對雪山派已沒怎麼放在眼裏,但白萬劍這一手劍法精妙,武林中罕見罕聞,有的不由得肅然起敬,有的更大聲叫好。

  白萬劍抱拳道:「列位朋友之中,兵刃上勝過白某的,不知道有多少。白某豈敢班門弄斧,到貴幫總舵來妄自撒野?只有件事要請列位朋友作個見證。七年之前,敝派有個不成器的弟子,名叫石中五,膽大妄為,和在下的廖師叔動手較量。我廖師叔為了教訓于他,曾在他左腿上刺了六劍,每一劍都成雪花六出之形。本派劍法雖然平庸無奇,但普天之下,並沒第二派劍法能留下這等傷痕的。」說到這裏,轉頭瞪視石破天,森然道:「石中玉,你欺瞞眾人,不敢自暴身份,那麼你將褲管捋起來,給列位朋友瞧瞧,到底你大腿上是否有這般的傷痕?是真是假,一見便知。」

  石破天奇道:「你叫我捋起褲管來給大家瞧瞧?」白萬劍道:「不錯,倘若閣下腿上無此傷痕,那是白某瞎了眼睛,前來貴幫騷擾胡混,自某向幫主磕頭賠罪。但若你腿上當真有此傷痕,那……那……那便如何?」石破天笑道:「要是我腿上真有這麼六個劍疤,那可真奇了,怎麼我自己全不知道?」

  白萬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他,見他說得滿懷自信,不由得心下嘀咕:「此人定然是石中玉那小子。雖相隔數年,他長大成人之後相貌變了,神態舉止也頗有不同,但面容一般無異。花師妹潛入此處察看,回來後一口咬定是他,難道咱們大夥兒都走了眼不成?」一時沉吟未答。

  陳沖之笑道:「你要看我們幫主腿上傷疤,我們幫主卻要看貴派花姑娘大腿上的傷疤。這裏人多,赤身露體的不便,不如讓他兩位同到內室之中,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大家仔仔細細地看上一看!」長樂幫群豪捧腹大笑,聲震屋瓦。白萬劍怒極,低聲罵道:「無恥!」身形一轉,已站在廳心,喝道:「石中玉,你做賊心虛,不肯顯示腿傷,那便隨我上淩霄城去了斷吧!」刷的一聲,已拔劍在手。

  石破天道:「白師傅又何必生氣?你說我腿上有這般傷痕,我卻說沒有,那麼大家瞧瞧便是,又打什麼緊了?」說著抬起左腿,左腳踏在虎皮交椅的扶手上,捋起左腳的褲管,露出腿上肌膚。

  大廳中登時鴉雀無聲。突然間眾人不約而同「哦」的一聲,驚呼了出來。

  只見石破天左腿外側的肌膚之上,果然有六點傷疤,宛然都有六角,雖皮肉上的傷疤不如柱上的劍痕那般清晰,但六角之形,人人卻都看得清清楚楚。這中間最驚訝的卻是石破天自己,他伸手用力一擦那六個傷疤,果然是生在自己腿上,絕非偽造。他揉了揉眼睛,又再細看,腿上這六個傷疤實和柱上劍痕一模一樣。

  雪山派九人一十八隻眼睛冷冷地凝望著他。

  石破天捋著褲管,額頭汗水一滴滴地流下來,他又摸摸肩頭,喃喃道:「肩頭、腿上都有傷疤,怎麼別人知道,我……我自己都不知道?難道……我把從前的事都忘了?」

  他瞧瞧貝海石,貝海石緩緩搖了搖頭。他回頭去望丁璫,丁璫皺著鼻子,向他笑著裝個鬼臉。他又向丁不三瞧去,丁不三右手食中兩指向前一送,示意動武殺人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