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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回 腿上的劍疤(2)


  石破天手足無措,跟著他穿廊過戶,到了大廳上。只見廳上明晃晃地點著八根大紅蠟燭,居中一張八仙桌上披了紅色桌幃。丁不三笑吟吟地向外而立。石破天一踏進廳,廊下三名男子便齊聲吹起笛子。扶著石破天的那男子朗聲道:「請新娘子出堂。」

  只聽得環珮丁冬,先前那兩個中年女子扶著一個頭兜紅綢、身穿紅衫的女子,瞧身形正是丁璫。那三個女子站在石破天右側。燭光耀眼,蘭麝飄香,石破天心中又糊塗,又害怕,卻又歡喜。

  那男子朗聲贊道:「拜天!」

  石破天見丁璫已向中庭盈盈拜倒,正猶豫間,那男子在他耳邊輕聲說道:「跪下來叩頭。」又在他背上輕輕推了推。石破天心想:「看來是非拜不可。」當即跪下,胡亂叩了幾個頭。扶著丁璫的一個女子見他拜得慌亂,忍不住撲哧一聲,笑了出來。

  那男子贊道:「拜地!」石破天和丁璫轉過身來,一齊向內叩頭。那男子又贊道:「拜爺爺。」丁不三居中一站,丁璫先拜了下去,石破天微一猶豫,跟著便也拜倒。

  那男子贊道:「夫婦交拜。」

  石破天見丁璫側身向自己跪下,腦子中突然清醒,大聲說道:「爺爺,丁丁當當,我可真的不是什麼石幫主,不是你的天哥。你們認錯了人,將來可別……可別怪我。」

  丁不三哈哈大笑,說道:「這渾小子,這當兒還在說這些笑話!將來不怪,永遠也不怪你!」

  石破天道:「丁丁當當,咱們話說在頭裏,咱們拜天地,是鬧著玩呢,還是當真的?」丁璫已跪在地下,頭上罩著紅綢,突然聽他問這句話,笑道:「自然是當真的。這種事……哪有……哪有鬧著玩的?」石破天大聲道:「今日你認錯了人,可不關我事啊。將來你反悔起來,又來扭我耳朵,咬我肩膀,那可不成!」

  一時之間,堂上堂下,盡皆粲然。

  丁璫忍俊不禁,咯咯一聲,也笑了出來,低聲道:「我永不反悔,只要你待我好,決不變心時去愛上別的姑娘,我……我自然不會扭你耳朵,咬你肩頭。」

  丁不三大聲道:「老婆扭耳,天經地義,自盤古氏開天闢地以來,就是如此。有什麼成不成的?我的乖孫女婿兒,阿璫向你跪了這麼久,你怎不還禮?」

  石破天道:「是,是!」當即跪下還禮,兩人在紅氈之上交拜了幾拜。

  那贊禮男子大聲道:「夫妻交拜成禮,送入洞房。新郎新娘,百年好合,多子多孫,五世其昌。」登時笛聲大作。一名中年婦人手持一對紅燭,在前引路,另一婦人扶著丁璫,那贊禮男子扶著石破天,一條紅綢系在兩人之間,擁著走進了一間房中。

  這房比之石破天在長樂幫總舵中所居要小得多,陳設也不如何華麗,但紅燭高燒,東掛一塊紅綢,西貼一張紅紙,雖是匆匆忙忙間胡亂湊攏,卻也平添不少喜氣。幾個人扶著石破天和丁璫坐在床沿之上,在桌上斟了兩杯酒,齊聲道:「恭喜姑爺小姐,喝杯交杯酒兒。」嘻嘻哈哈地退了出去,將房門掩上了。

  石破天心中怦怦亂跳,他雖不懂世務,卻也知這麼一來,自己和丁璫已拜了天地,成了夫妻。他見丁璫端端正正地坐著,頭上罩了那塊紅綢,一動也不動,隔了半晌,想不出什麼話說,便道:「丁丁當當,你頭上蓋了這塊東西,不氣悶麼?」

  丁璫笑道:「氣悶得緊,你把它揭了去吧!」

  石破天伸兩根手指捏住紅綢一角,輕輕揭了下來,燭光之下,只見丁璫臉上、唇上胭脂搽得紅撲撲的,明豔端麗,嫣然靦腆。石破天驚喜交集,目不轉睛地向她呆呆凝視,說道:「你……你真好看。」

  丁璫微微一笑,左頰上出現個小小的酒窩,慢慢把頭低了下去。

  正在此時,忽聽得丁不三在房外高處朗聲說道:「今宵是小孫女于歸的吉期,何方朋友光臨,不妨下來喝杯喜酒。」

  另一邊高處有人說道:「在下長樂幫幫主座下貝海石,謹向丁三爺道安問好,深夜滋擾,甚是不當。丁三爺恕罪。」

  石破天低聲道:「啊,是貝先生來啦。」丁璫秀眉微蹙,豎食指擱在嘴唇正中,示意他不可做聲。

  只聽丁不三哈哈一笑,說道:「我道是哪一路偷雞摸狗的朋友,卻原來是長樂幫的人。你們喝喜酒不喝?可別大聲嚷嚷的,打擾了我孫女婿、孫女兒的洞房花燭,要鬧新房,可就來得遲了。」言語之中,好生無禮。

  貝海石卻不生氣,咳嗽了幾聲,說道:「原來今日是丁三爺令孫千金出閣的好日子。我們兄弟來得魯莽,沒攜禮物,失了禮數,改日登門送禮道賀,再叨擾喜酒。敝幫眼下有一件急事,要親見敝幫石幫主,煩請丁三爺引見,感激不盡。若非為此,深更半夜的,我們便有天大膽子,也不敢貿然闖進丁三爺的歇駕之所。」

  丁不三道:「貝大夫,你也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了,不用跟丁老三這般客氣。你說什麼石幫主,便是我的新孫女婿狗雜種了,是不是?他說你們認錯了人,不用見了。」

  隨伴貝海石而來的共有幫中八名高手,米橫野、陳沖之等均在其內,聽丁不三罵他們幫主為狗雜種,有幾人喉頭已發出怒聲。貝海石卻曾聽石破天自己親口說過幾次,知道丁不三之言倒不含侮辱之意,只幫主竟做了丁不三這老魔頭的孫女婿,不由得暗暗擔憂,說道:「丁三爺,敝幫此事緊急,必須請示幫主。我們幫主愛說幾句笑話,那也是常有的。」

  石破天聽得貝海石語意甚為焦急,想起自己當日在摩天崖上寒熱交困,幸得他救命,此後他又日夜探視,十分關心,此刻實不能任他憂急,置之不理,當即走到窗前,推開窗子,大聲叫道:「貝先生,我在這裏,你們是不是找我?」

  貝海石大喜,道:「正是。屬下有緊急事務稟告幫主。」石破天道:「我是狗雜種,可不是你們的什麼幫主。你要找我,是找著了。要找你們幫主,卻沒找著。」貝海石臉上閃過一縷尷尬的神色,道:「幫主又說笑話了。幫主請移駕出來,咱們借一步說話。」石破天道:「你要我出來?」貝海石道:「正是!」

  丁璫走到石破天身後,拉住他衣袖,低聲說道:「天哥,別出去。」石破天道:「我跟他說個明白,立刻就回來。」從窗子中毛手毛腳地爬了出去。

  只見院子中西邊牆上站著貝海石,他身後屋瓦上一列站著八人,東邊一株栗子樹的樹幹上坐著一人,卻是丁不三,樹幹一起一伏,緩緩地抖動。

  丁不三道:「貝大夫,你有話要跟我孫女婿說,我在旁聽聽成不成?」貝海石沉吟道:「這個……」心想:「你是武林中的前輩高人,豈不明白江湖上的規矩?我夤夜來見幫主,說的自是本幫機密,外人怎可與聞?早就聽說此人行事亂七八糟,果然名不虛傳。」便道:「此事在下不便擅專,幫主在此,一切自當由幫主裁定。」

  丁不三道:「很好,很好,你把事情推到我孫女婿頭上。喂,狗雜種,貝大夫有話跟你說,我想在旁聽聽,使得嗎?」石破天道:「爺爺要聽,打什麼緊?」丁不三哈哈大笑,道:「乖孫子,孝順孫兒。貝大夫,有話便請快說,春宵一刻值千金,我孫女兒洞房花燭,你這老兒在這裏囉嗦不停,豈不大煞風景?」

  貝海石沒料到石破天竟會如此回答,一言既出,勢難挽回,心下老大不快,說道:「幫主,總舵有雪山派的客人來訪。」

  石破天還沒答話,丁不三已插口道:「雪山派沒什麼了不起。」

  石破天道:「雪山派?是花萬紫花姑娘他們這批人麼?」

  武林中門派千百,石破天所知者只一個雪山派,雪山派中門人千百,他所熟識的又只花萬紫一人,因此沖門而出便提她的名字。

  隨貝海石而來的八名長樂幫好手不約而同的臉現微笑,均想:「咱們幫主當真風流好色,今晚在這裏娶新媳婦,卻還是念念不忘地記著雪山派中的美貌姑娘。」

  貝海石道:「有花萬紫花姑娘在內,另外卻還有好幾個人。領頭的是『氣寒西北』白萬劍。此外還有八九個他的師弟,看來都是雪山派中的好手。」

  丁不三插口道:「白萬劍有什麼了不起!就算白自在這老匹夫自己親來,卻又怎地?貝大夫,老夫聽說你的五行六合掌功夫著實不壞,武林中大大有名,為什麼一見白萬劍這小子到來,便慌慌張張、大驚小怪起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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