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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不求人(4)


  那小丐道:「這老伯伯是好人,你們都是壞人,我一定幫好人。你砍好了,我當然不滾開。」他母親心情較好之時,偶爾也說些故事給他聽,故事中必有好人壞人,在那小孩子心中,幫好人打壞人,乃是天經地義之事。

  那瘦子怒道:「你認得他麼?怎知他是好人?」

  那小丐道:「老伯伯說你們是什麼惡徒邪幫,死也不肯跟你們作一道,你們自然是壞人了。」轉過身去,伸手要解那根鏈子錘下來。

  那道人反手出掌,啪的一響,只打得那小丐頭昏眼花,左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起,五根手指的血印像一隻血掌般爬在他臉上。

  那小丐實不知天高地厚。昨日侯監集上金刀寨人眾圍攻吳道通,一來他不知吳道通是好人還是壞人,二來這幾人在屋頂惡鬥,吳道通從屋頂摔下便給那高個兒雙鉤刺入小腹,否則說不定他當時便要出來干預,至於是否會危及自身,他壓根兒便不懂。

  那瘦子見這小丐有恃無恐、毫不畏懼的模樣,心下登即起疑:「這小鬼到底仗了什麼大靠山,居然敢在長樂幫的香主面前囉唕?」側身向大樹後望去時,瞥眼見到謝煙客清臒的形象,登時想起一個人來:「這人與江湖上所說的玄鐵令主人、摩天居士謝煙客有些相似,莫非是他?」當下舉起鬼頭刀,喝道:「我不知你是什麼來歷,不知你師長門派,你來搗亂,只當你是個無知的小叫化,一刀殺了,打什麼緊?」呼的一刀,向那小丐頸中劈了下去。不料那小丐一來倔強,二來不懂兇險,竟一動也不動。那瘦子一刀劈到離他頭頸數寸之處,這才收刀,贊道:「好小子,膽子倒也不小!」

  那道人性子暴躁,右手又是一掌,這次打在那小丐右頰之上,下手比上次更加沉重。那小丐痛得「哇」的一聲,大哭起來。那瘦子道:「你怕打,那便快些走開。」那小丐哭喪著臉道:「你們先走開,不可難為這老伯伯,我便不哭。」那瘦子倒笑了起來。那道人飛腳將小丐踢倒在地。那小丐跌得鼻青目腫,爬起身來,仍護在大悲老人身前。

  大悲老人性子孤僻,生平極少知己,見這少年和自己素不相識,居然捨命相護,自是好生感激,說道:「小兄弟,你跟他們鬥,還不是白饒一條性命。程某垂暮之年,交了你這位小友,這一生也不枉了,你快快走吧。」什麼「垂暮之年」、什麼「這一生也不枉了」,那小丐全然不懂,只知他是催自己走開,大聲道:「你是好人,不能給他們壞人害死。」

  那瘦子尋思:「這小娃娃來得古怪之極,那樹後之人也不知是不是謝煙客,我們犯不著多結冤家,但若給這小娃娃幾句話一說便即退走,豈不是顯得咱長樂幫怕了人家?」當即舉起鬼頭刀,說道:「好,小娃娃,我來試你一試,我連砍你三十六刀,你如一動也不動,我便算服了你。你怕不怕?」

  小丐道:「你接連砍我三十六刀,我自然怕。」瘦子道:「你怕了便好,那麼快給我走吧。」小丐道:「我心裏怕,可是我偏偏就不走。」瘦子大拇指一翹,道:「好,有骨氣,看刀!」嗖的一刀從他頭頂掠去。

  謝煙客在樹後聽得明白,看得清楚,見那瘦子這刀橫砍,刀勢輕靈,使的全是腕上之力,乃是以劍術運刀,雖不知他這一招什麼名堂,但見一柄沉重的鬼頭刀在他手中使來,輕飄飄地猶如無物,刀刃齊著那小丐的頭皮貼肉掠過,登時削下他一大片頭髮來。那小丐竟十分硬朗,挺直了身子,居然動也不動。

  但見刀光閃爍吞吐,猶似靈蛇游走,左一刀右一刀,刀刀不離那小丐的頭頂,頭髮紛紛而下,堪堪砍到三十二刀,那瘦子一聲叱喝,鬼頭刀自上而下直劈,嗤的一聲,將那小丐的右手衣袖削下了一片,接著又將他左袖削下一片,接著左邊褲管、右邊褲管,均在轉瞬之間被他兩刀分別削下了一條。那瘦子一收刀,刀柄順勢在大悲老人胸腹間的膻中穴上重重一撞,哈哈大笑,說道:「小娃娃,真有你的,真是了得!」

  謝煙客見他以劍使刀,三十六招連綿圓轉,竟沒半分破綻,不由得心下暗暗喝彩,待見他收招時以刀柄撞了大悲老人的死穴,心道:「此人下手好辣!」只見那小丐一頭蓬蓬松松的亂髮給他連削三十二刀,稀稀落落的更加不成模樣。

  适才這三十二刀在小丐頭頂削過,他一半固然竭力硬挺,以維護大悲老人,另一半卻是嚇得呆了,倒不是硬挺不動,而是不會動了,待瘦子三十六刀砍完,他伸手一摸自己腦袋,宛然完好,這才長長地喘出一口氣來。

  那道人和那醜臉漢子齊聲喝彩:「米香主,好劍法!」那瘦子笑道:「沖著小朋友這份肝膽,今日咱們便讓他一步!兩位兄弟,這便走吧!」那道人和醜臉漢子見大悲老人吃了這一刀柄後,氣息奄奄,轉眼便死,當下取了兵刃,邁步便行。醜臉漢子腳步蹣跚,受傷著實不輕。那瘦子伸右掌往樹上推去,嚓的一響,深入樹幹尺許的長劍為他掌力震激,帶著大悲老人肩頭的鮮血躍將出來。那瘦子左手接住,長笑而去,竟沒向謝煙客藏身處看上一眼。

  謝煙客尋思:「原來這瘦子姓米,是長樂幫的香主,他露這兩手功夫,顯然是耍給我看的。此人劍法輕靈狠辣,兼而有之,何比之玄素莊石清夫婦尚頗不如,憑這手功夫便想在我面前逞威風嗎?嘿嘿!」依著他平素脾氣,這姓米的露這兩手功夫,在自己面前炫耀,定要上前教訓教訓他,對方只要稍有不敬,便順手殺了。只玄鐵令的心願未了,實不願在此刻多惹事端,當下只冷眼旁觀,始終隱忍不出。

  那小丐向大悲老人道:「老伯伯,我來給你包好了傷口。」拾起自己給那瘦子削下的衣袖,要去給大悲老人包紮肩頭的劍傷。

  大悲老人雙目緊閉,說道:「不……不用了!我袋裏……有些泥人兒……給了你……你吧……」一句話沒說完,腦袋突然垂落,便已死去,一個高大的身子慢慢滑向樹根。

  小丐驚叫:「老伯伯,老伯伯!」伸手去扶,卻見大悲老人縮成一團,動也不動了。

  謝煙客走近身來,問道:「他臨死時說些什麼?」小丐道:「他說……他說……他袋裏有些什麼泥人兒,都給了我。」

  謝煙客心想:「大悲老兒是武林中一代怪傑,武學修為,跟我也差不了多少。此人身邊說不定有呰什麼要緊物事。」但他自視甚高,決不願在死人身邊去拿什麼東西,就算明知大悲老人身懷稀世奇珍,他也掉頭不顧而去,說道:「是他給你的,你就拿了吧。」小丐問道:「是他給的,我拿了是不是小賊?」謝煙客笑道:「不是小賊。」

  小丐伸手到大悲老人衣袋中掏摸,取出一隻木盒,還有幾錠銀子,七八枚生滿了刺的暗器,幾封書信,似乎還有一張繪著圖形的地圖。謝煙客很想瞧瞧書信中寫什麼,是幅什麼樣的地圖,但自覺只要一沾了手,便失卻武林高人的身份,是以忍手不動。

  只見小丐已打開了木盒,盒中墊著棉花,並列著三排泥制玩偶,每排六個,共是一十八個。玩偶製作精巧,每個都是裸體的男人,皮膚上塗了白堊,畫滿了一條條紅線,更有無數黑點,都是脈絡和穴道的方位。謝煙客一看,便知這些玩偶身上畫的是一套內功圖譜,心想:「大悲老兒臨死時做個空頭人情,你便不送他,小孩兒在你屍身上找到,豈有不拿去玩兒的?」

  那小丐見到這許多泥人兒,十分喜歡,連道:「真有趣,怎麼沒衣服穿的,好玩得緊。要是媽媽肯做些衣服給他們穿,那就更好了。」

  謝煙客心想:「大悲老兒雖和我不睦,總也是個響噹噹的人物,總不能讓他暴骨荒野!」說道:「你的老朋友死了,不將他埋了?」小丐道:「是,是。可怎麼埋法?」謝煙客淡淡地道:「你有力氣,便給他挖個坑;沒力氣,將泥巴石塊堆在他身上就完了。」

  小丐道:「這裏沒鋤頭,挖不來坑。」當下去搬些泥土石塊、樹枝樹葉,將大悲老人的屍身蓋沒了。他年小力弱,勉強將屍體掩蓋完畢,已累得滿身大汗。

  謝煙客站在一旁,始終沒出手相助,盼他求己幫忙,但小丐只獨自蓋屍,待他好容易完工,便道:「走吧!」小丐道:「到哪裏去?我累得很,不跟你走啦!」謝煙客道:「為什麼不跟我走?」

  小丐道:「我要去找媽媽,找阿黃。」

  謝煙客微微心驚:「這娃娃始終還沒求過我一句話,倘若不跟我走,倒也為難,我又不能用強,硬拉著他。有了,昔年我誓言只說對交來玄鐵令之人不能用強,卻沒說不能相欺。我只好騙他一騙。」便道:「你跟我走,我幫你找媽媽、找阿黃去。」小丐喜道:「好,我跟你去,你本事很大,一定找得到我媽媽和阿黃。」

  謝煙客心道:「多說無益,好在他還沒有開口正式懇求,否則要我去給他找尋母親和那條狗子,可是件天大的難事。」捤住他右手,說道:「咱們得走快些。」小丐剛應得一聲:「是!」便似騰身而起,身不由主地給他拉若飛步而行,連叫:「有趣,有趣!」只覺得涼風撲面,身旁樹木迅速倒退,不絕口地稱讚:「老伯伯,你拉著我跑得這樣快!」

  走到天黑,也不知奔行了多少裏路,已到了一處深山之中,謝煙客鬆開了手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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