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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八 聚殲(6)


  忽聽得嵩山派人群中有人厲聲喝道:「你不是嵩山弟子,幹嗎來瞧這圖形?」說話的是個身穿土黃衫子的老者,他向著一個身材魁梧的中年人怒目而視,手中長劍斜指其胸。那中年人笑道:「我幾時瞧這圖形了?」嵩山派那老者道:「你還想賴?你是什麼門派的?你要偷學嵩山劍法那也罷了,幹嗎細看那些破我嵩山劍法的招數?」他這麼一呼喝,登時便有四五名嵩山門人轉過身來,圍在那中年人四周,露刃相向。

  那中年人道:「我於貴派劍法一竅不通,看了這些破法,又有何用?」嵩山派那老者道:「你細看對付嵩山派劍法的招數,便不懷好意。」那中年人手按劍柄,說道:「五嶽派掌門岳先生盛情高誼,邀我們來觀摩石壁劍法,可沒限定哪些招數准看,哪些不准看。」嵩山派那老者道:「你想不利我嵩山派,便容你不得。」那中年人道:「五派歸一,此刻只有五嶽派,哪裏更有嵩山派?若不是五派歸一,岳先生也不會容許閣下在華山石洞之中觀看劍法。」此言一出,那老者登時語塞。一名嵩山弟子伸手在那中年人肩後推去,喝道:「你倒嘴利得很。」那中年人反手勾住他手腕甩出,那嵩山弟子一個踉蹌跌開。

  便在此時,泰山派中忽然有人大聲喝道:「你是誰?穿了我泰山派的服飾,混在這裏偷看泰山劍法。」只見一名身穿泰山派服飾的少年急奔向外。洞門邊閃出一人,喝道:「站住了,什麼人在此搗亂?」那少年挺劍刺出,跟著疾沖而前。攔門者左手伸出,抓他眼珠。那少年急退一步。攔門者右手如風,又插向他眼珠,那少年長劍在外,難以招架,只得又退了一步。攔門者右腿橫掃,那少年縱起閃避,砰的一聲,胸口已然中掌,仰天摔倒,後面奔上兩名泰山派弟子,將他擒住。

  那時嵩山派中已有四名門人圍住了那中年人,長劍霍霍急攻。那中年人出手淩厲,但劍法不屬五嶽劍派,幾名旁觀的嵩山弟子叫了起來:「這傢伙不是五嶽劍派的,是混進來的奸細。」兩起打鬥一生,寂靜的山洞之中立時大亂。

  令狐沖心想:「我師父招呼這些人來此,未必有什麼善意。我去告知莫師伯,請他率領門人退出。那些衡山派劍招,出洞之後讓我告知他便了。」輕聲對盈盈說了,便挨著石壁,在陰影中向莫大先生走去。只走出數丈,忽聽得轟隆隆一聲大響,猶如山崩地裂一般。

  眾人驚呼聲中,令狐沖急忙轉身,只見洞口泥沙紛落,他顧不得去找莫大先生,急欲奔向盈盈,但眾人亂走狂竄,刀劍急舞,洞中塵土飛揚,瞧不見盈盈身在何處。他從人叢中擠了過去,閃身避開幾次橫裏砍來的刀劍,搶到洞口,不由得叫一聲苦,只見一塊數萬斤重的大石掉在洞口,已將洞門牢牢堵死,倉皇一瞥之下,似無出入的孔隙。

  他大叫:「盈盈,盈盈!」似乎聽得盈盈在遠處答應了一聲,卻好像是在山洞深處,但二百餘人大叫大嚷,沒法聽清,心想:「盈盈怎地反而到了裏面?」一轉念間,立時省悟:「是了,大石掉下之時,盈盈站在洞口,她不肯自己逃命,只掛念著我。我沖向山洞口去找她,她卻沖進洞來找我。」轉身又回進洞來。

  洞中原有數十根火把,當大石掉下之時,眾人一亂,有的隨手將火把丟開,有的失手落地,已熄滅了大半,滿洞塵土,望出去惟見黃濛濛一片。只聽眾人駭聲驚叫:「洞口給堵死了!洞口給堵死了!」又有人怒叫:「是岳不群這奸賊的陰謀!」另有人道:「正是,這奸賊騙咱們來看他媽的劍法……」

  數十人同時伸手去推大石。這大石便如一座小山相似,雖數十人一齊使力,卻哪裏推得動分毫?又有人叫道:「快,快從地道中出去。」早有人想到此節,二十餘人你推我擁,擠在地道口邊。那地道是當年魔教的大力神魔以巨斧所開,只容一人進入,二十餘人擠在一起,如何走得進去?這一亂,火把又熄滅了十餘根。

  人群中兩名大漢用力擠開旁人,沖向地道口,並肩而前。地道口甚窄,兩人砰的一撞,誰也沒法進去。右首那人左手揮處,左首大漢一聲慘呼,胸口已為一柄匕首插入,右首的大漢順手將他推開,便鑽入了地道。餘人你推我擠,都想跟入。

  令狐沖不見盈盈,心下惶急,又想:「魔教十長老個個武功奇高,卻中了暗算,葬身於此。我和盈盈今日不知能否得脫此難?這件事倘若真是我師父安排的,他才智過人,那可兇險得緊。」

  眼見眾人在地道口推擁廝打,驚怖焦躁之下,突動殺機:「這些傢伙礙手礙腳,須得將他們一個個都殺了,我和盈盈方得從容脫身。」挺起長劍,便欲揮劍殺人,只見一個少年蹲在地下,雙手亂抓頭髮,全身發抖,臉如土色,顯是害怕之極,令狐沖頓生憐憫,尋思:「我和他是同遭暗算的難友,該當同舟共濟才是,怎可殺他洩憤?」長劍本已提起,當下又斜斜地橫在胸前。

  只聽得地道口二十餘人縱聲大叫:「快進去!」「怎麼不動了?」「爬不進去嗎?」「拖他出來!」那爬進地道的大漢雙足在外,似乎裏面也是此路不通,可是卻也不肯退出。兩個人俯身分執那大漢雙足,用力向外拉扯。突然間數十人齊聲驚呼,拉出來的竟是一具無頭屍體,頸口鮮血直冒,這大漢的首級竟在地道內給人割去了。

  便在此時,令狐沖見到山洞角落中有一個人坐在地下,昏暗火光下依稀便是盈盈,他大喜之下,奔將過去,只跨出兩步,七八人急沖過來,阻住了去路。這時洞中已然亂極,諸人都如失卻了理性,沒頭蒼蠅般瞎竄,有的揮劍狂砍,有的捶胸大叫,有的相互扭打,有的在地下爬來爬去。

  令狐沖擠出了幾步,雙足突然給人牢牢抱住。他伸手在那人頭上猛擊一拳,那人大聲慘叫,卻死不放手。令狐沖喝道:「你再不放手,我殺你了。」突然間小腿上一痛,竟給那人張口咬住。令狐沖又驚又怒,眼見眾人皆如瘋了一般,山洞中火把越來越少,只有兩根尚自點燃,卻已掉在地下,無人執拾。他大聲叫道:「拾起火把,拾起火把。」一名胖大道人哈哈大笑,抬起腳來,踏熄了一根火把。令狐沖提起長劍,將咬住他小腿那人攔腰斬斷,突然間眼前一黑,什麼也看不見了,原來最後一枝火把也已熄滅。

  火把一熄,洞中諸人霎時間鴉雀無聲,均為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嚇得手足無措,但只過得片刻,狂呼叫駡之聲又即大作。

  令狐沖心道:「今日局面已有死無生,天幸是和盈盈死在一起。」念及此節,心下不懼反喜,對準了盈盈的所在,摸將過去。走出數步,斜刺裏忽然有人奔將過來,猛力和他一撞。

  這人內力既高,這一撞之勢又十分淩厲。令狐沖給他撞得跌出兩步,轉了半個圈子,急忙轉身,又向盈盈所坐處慢慢走去,耳中所聞,盡是呼喝哭叫,數十柄刀劍揮舞碰撞。眾人身處黑暗,心情惶急,大都已如半瘋,人人危懼,便均舞動兵刃,以求自保。有些老成持重或定力極高之人,原可鎮靜應變,但旁人兵刃亂揮,山洞中擠了這許多人,黑暗中又無可閃避,除了也舞動兵刃護身之外,更無他法。但聽得兵刃碰撞、慘呼大叫之聲不絕,跟著有人呻吟咒駡,自是發自傷者之口。

  令狐沖耳聽得周圍都是兵刃劈風之聲,他劍法再高,也無法可施,每一瞬間都會讓不知從哪裏砍來的刀劍所傷。他心念一動,立即揮動長劍,護住上盤,一步一步地挨向洞壁,只要碰到了石壁,靠壁而行,便可避去不少危險,适才見到似是盈盈的那人倚壁而坐,這般摸將過去,當可和她會合。從他站立處走向石壁相距雖只數丈,可是刀如林,劍如雨,當真是寸寸兇險,步步驚魂。

  令狐沖心想:「要是死在一位武林高手手下,倒也心甘。現下情勢,卻是隨時隨刻都會莫名其妙地嗚呼哀哉,殺死我的,說不定只是個會些粗淺武功的笨蛋。縱然獨孤大俠複生,遇上這等情景,只怕也一籌莫展了。」一想到獨孤求敗,心中陡地一亮:「是了,今日的局面,不是我給人莫名其妙地殺死,便是我將人莫名其妙地殺死。多殺一人,我給人殺死的機會便少了一分。」長劍一抖,使出「獨孤九劍」中的「破箭式」,向前後左右點出。劍式一使開,便聽得周圍幾人慘叫倒地,跟著感到長劍又刺入一人身子,忽聽得「啊」的一聲輕呼,是個女子聲音。令狐沖大吃一驚,手一軟,長劍險些跌出,心中怦怦亂跳:「莫非是盈盈,難道我殺了盈盈!」縱聲大叫:「盈盈,盈盈,是你嗎?」

  可是那女子再無半點聲息。本來盈盈的聲音他聽得極熟,這聲輕呼是不是她所發,本來極易分辨,但山洞中雜聲齊作,這女子這一聲呼叫又是甚輕,他關心過切,腦子亂了,只覺似乎是盈盈,又似乎不是她。他再叫了幾聲,仍不聞答應,俯身去摸地下,突然間飛來一腳,重重踢中了他臀部。令狐沖向前直飛,身在半空之時,左腿上一痛,給人打了一鞭。

  他伸出左手,曲臂護頭,砰的一聲,手臂連頭一齊撞上山壁,落了下來,只覺頭上、臂上、腿上、臀上,無處不痛,全身骨節似欲散開一般。他定了定神,又叫了兩聲「盈盈」,自己聽得聲音嘶啞,好似哭泣一般。他心下氣苦,大叫:「我殺了盈盈,我殺了盈盈!」揮動長劍,上前連殺數人。

  喧鬧聲中,忽聽得錚錚兩聲響,正是瑤琴之音。這兩聲琴音雖輕,但聽在令狐沖耳裏,直如霹靂一般驚心動魄。他狂喜之下,大叫:「盈盈,盈盈!」登時便欲向琴音奔去,但隨即想到,琴音來處相距甚遠,這十餘丈路走將過去,比之在江湖上行走十萬里還兇險百倍,要走完這十幾丈路而居然能得不死,委實難上加難。這琴音當然發自盈盈,她既健在,自己可不能貿然送死,如兩人不能手挽手地齊死,在九泉之下將飲恨無窮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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