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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五 復仇(4)


  林平之這麼一按一推,令狐沖看得分明,又驚駭,又佩服,心道:「高明之極,這確是劍法,不是擒拿。只不過他手中沒持劍而已。」

  月光映照下,余滄海矮矮的人形站在四具屍體之旁,呆呆出神。青城群弟子圍在他身周,離得遠遠的,誰都不敢說話。

  隔了良久,令狐沖從車中望出去,見余滄海仍呆立不動,他的影子卻漸漸拉得長了,這情景說不盡的詭異。有些青城弟子已走了開去,有些坐了下來,余滄海仍如僵了一般。令狐沖心中突然生起一陣憐憫之意,這青城派的一代宗師給人制得一籌莫展,束手待斃,不自禁地代他難過。

  睡意漸濃,便合上了眼,睡夢中忽覺騾車馳動,跟著聽得吆喝之聲,原來已然天明,眾人啟行上道。他從車帷邊望出去,筆直的大道上,青城派師徒有的乘馬,有的步行,瞧著他們零零落落的背影,只覺說不出的淒涼,便如是一群待宰的牛羊,自行走入屠場一般。他想:「這群人都知林平之定會再來,也都知決計沒法與之相抗,若分散逃去,青城一派就此毀了。難道林平之找上青城山去,松風觀中竟沒人出來應接?」

  中午時分,到了一處大鎮甸上,青城人眾在酒樓中吃喝,恒山派群徒便在對面的飯館打尖。隔街望見青城師徒大塊肉大碗酒地大吃大喝,群尼都默不作聲。各人知道,這些人命在旦夕,多吃得一頓便是一頓。

  行到未牌時分,來到一條江邊,只聽得馬蹄聲響,林平之夫婦又縱馬馳來。儀和一聲口哨,恒山人眾都停了下來。

  其時紅日當空,兩騎馬沿江奔至。馳到近處,岳靈珊先勒定了馬,林平之繼續前行。余滄海一揮手,眾弟子同時轉身,沿江南奔。林平之哈哈大笑,叫道:「余矮子,你逃到哪裏去?」縱馬沖來。

  余滄海猛地回身一劍,劍光如虹,向林平之臉上刺去。這一劍勢道竟如此厲害,林平之似乎吃了一驚,忙拔劍擋架。青城群弟子紛紛圍上。余滄海一劍緊似一劍,忽而躥高,忽而伏低,這個六十左右的老者,此刻矯健猶勝少年,手上劍招全采攻勢。八名青城弟子長劍揮舞,圍繞在林平之馬前馬後,卻不向馬匹身上砍斬。

  令狐沖看得幾招,便明白了余滄海的用意。林平之劍法的長處,在於變化莫測,迅若雷電,他騎在馬上,這長處便大大打了個折扣,如要驟然進攻,只能身子前探,胯下坐騎可不能似他一般趨退若神,令人無所捉摸。八名青城弟子結成劍網,圍在馬匹周圍,旨在迫得林平之不能下馬。令狐沖心想:「青城掌門果非凡庸之輩,這法子倒很厲害。」

  林平之劍法變幻,甚為奇妙,但既身在馬上,余滄海便儘自抵敵得住,令狐沖又看了數招,目光便射向遠處的岳靈珊,突然間全身一震,大吃一驚。

  只見六名青城弟子已圍住了她,將她慢慢擠向江邊。跟著她所乘馬匹肚腹中劍,長聲悲嘶,跳將起來,將她從馬背上摔落。岳靈珊側身架開削來的兩劍,站起身來。六名青城弟子奮力進攻,猶如拚命一般,令狐沖認得有侯人英和洪人雄兩人在內。侯人英左手使劍,仍極悍勇。岳靈珊雖學過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五派劍法,青城派劍法卻沒學過。石壁上的劍招,對她而言都太過高明,她其實並未真正學會,只是經父親指點後,略得形似而已。在封禪台側以泰山劍法對付泰山派好手,以衡山劍法對付衡山派掌門,令對方大吃一驚,頗具先聲奪人之勢,但以之對付青城弟子,卻無此效。

  令狐沖只看得數招,便知岳靈珊沒法抵擋,正焦急間,忽聽得「啊」的一聲長叫,一名青城弟子的左臂給岳靈珊以一招衡山劍法的巧招削斷。令狐沖心中一喜,只盼這六名弟子就此嚇退,豈知其餘五人固沒退開半步,連那斷了左臂之人,也如發狂般撲上。岳靈珊見他全身浴血,神色可怖,嚇得連退數步,一腳踏空,摔在江邊的碎石灘上。

  令狐沖驚呼一聲,叫道:「不要臉,不要臉!」忽聽盈盈說道:「那日咱們對付東方不敗,也就是這個打法。」不知在什麼時候,她已到了身邊。令狐沖心想不錯,那日黑木崖之戰,己方四人已然敗定,幸虧盈盈轉而進攻楊蓮亭,分散了東方不敗的心神,才致他死命。此刻余滄海所使的正便是這個計策,他們如何擊斃東方不敗,余滄海自然不知,只是情急智生,想出來的法子竟不謀而合。料想林平之見到愛妻遇險,定然分心,自當回身去救,不料他全力和余滄海相鬥,竟全不理會妻子身處奇險。

  岳靈珊摔倒後便即躍起,長劍急舞。六名青城弟子心知青城一派的存亡、自己的生死,決於是否能在這一役中殺了對手,都不顧性命地進逼。那斷臂之人已拋去長劍,著地打滾,右臂向岳靈珊小腿攬去。岳靈珊大驚,叫道:「平弟,平弟,快來助我!」

  林平之朗聲道:「余矮子要瞧辟邪劍法,讓他瞧個明白,死了也好閉眼!」奇招迭出,只壓得余滄海透不過氣來。他辟邪劍法的招式,余滄海早已詳加鑽研,盡數了然於胸,可是這些並無多大奇處的招式之中,突然間會多了若干奇妙之極的變化,更以猶如雷轟電閃般的手法使出,只逼得余滄海怒吼連連,狼狽不堪。余滄海知對手內力遠不如己,不住以劍刃擊向林平之長劍,只盼將之震落脫手,但始終碰它不著。

  令狐沖大怒,喝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」他本來還道林平之給余滄海纏住了,分不出手來相救妻子,聽他這麼說,竟是沒將岳靈珊的安危放在心上,所重視的只是要將余滄海戲弄個夠。這時陽光猛烈,遠遠望見林平之嘴角微斜,臉上神色又興奮又痛恨,想見他心中充滿了復仇快意。若說像貓兒捉到了老鼠,要先殘酷折磨,再行咬死,但貓兒對老鼠卻決無這般痛恨和惡毒。

  岳靈珊又叫:「平弟,平弟,快來!」聲嘶力竭,已然緊急萬狀。林平之道:「這就來啦,你再支持一會兒,我得把辟邪劍法使全了,好讓他看個明白。余矮子跟我們原沒怨仇,一切都是為了這『辟邪劍法』,總得讓他把這套劍法有頭有尾地看個分明,你說是不是?」他慢條斯理地說話,顯然不是說給妻子聽,而是在對余滄海說,還怕對方不明白,又加一句:「余矮子,你說是不是?」他身法美妙,一劍一指,極盡優雅,神態中竟大有華山派女弟子所學「玉女劍十九式」的風姿,只是帶著三分陰森森的邪氣。

  令狐沖原想觀看他辟邪劍法的招式,此刻他向余滄海展示全貌,正是再好不過的機會。但他掛念岳靈珊的安危,就算料定日後林平之定會以這路劍法來殺他,也決無餘裕去細看一招,耳聽得岳靈珊連聲急叫,再也忍耐不住,叫道:「儀和師姊、儀清師姊,請你們快去救岳姑娘。她……她抵擋不住了。」

  儀和道:「我們說過兩不相助,只怕不便出手。」

  武林中人最講究「信義」二字,連田伯光這等採花大盜,也得信守諾言。令狐沖聽儀和這麼說,知道確是實情,前晚在封禪台之側,她們就已向余滄海說得明白,決不插手,倘若此刻有人上前相救岳靈珊,確是大損恒山一派的令譽,不由得心中大急,叫道:「不戒大師呢?不可不戒呢?」

  秦絹道:「他二人昨天跟桃谷六仙一起走了,說道瞧著余矮子的模樣太也氣悶,要去喝酒。再說,他們八個也都是恒山派的……」

  盈盈突然縱身而出,奔到江邊,腰間一探,手中已多了兩柄短劍,朗聲道:「你們瞧清楚了,我是日月神教任教主之女任盈盈便是,可不是恒山派的。你們六個大男人,合手欺侮一個女流之輩,叫人看不過去。任姑娘路見不平,這樁事得管上一管。」

  令狐沖見盈盈出手,不禁大喜,籲了一口長氣,只覺傷口劇痛,坐倒車中。

  青城六弟子對盈盈之來,竟全不理睬,仍拚命向岳靈珊進攻。岳靈珊退得幾步,噗的一聲,左足踩入了江水。她不識水性,一足入水,心中登時慌了,劍法更加散亂。便在此時,只覺左肩一痛,給敵人刺了一劍。那斷臂人乘勢撲上,伸右臂攬住了她右腿。岳靈珊長劍砍下,中其背心,那斷臂人張嘴往她腿上狠命咬落。岳靈珊眼前一黑,心想:「我就這麼死了?」遙見林平之斜斜刺出一劍,左手捏著劍訣,在半空中劃個弧形,姿式俊雅,正自好整以暇地賣弄劍法。她心頭一陣氣苦,險些暈去,突然間眼前兩把長劍飛起,跟著撲通、撲通聲響,兩名青城弟子摔入了江中。岳靈珊意亂神迷,摔倒在地。

  盈盈舞動短劍,十餘招間,餘下五名青城弟子盡皆受傷,兵刃脫手,只得退開。盈盈將那垂死的獨臂人踢開,拉起岳靈珊,只見她下半身浸入江中,裙子盡濕,衣裳上濺滿了鮮血,扶著她走上江岸。

  只聽得林平之叫道:「我林家的辟邪劍法,你們都看清楚了嗎?」劍光閃處,圍在他馬旁的一名青城弟子眉心中劍。他哈哈大笑,叫道:「方人智,你這惡賊,這般死法,可便宜了你!」他一提韁繩,坐騎躍過方人智屍身,馳了出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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