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三十 密議(4)


  令狐沖歎道:「這位紅葉禪師前輩見識非凡。倘若世上從來就沒有《葵花寶典》,這許許多多變故,也就不會發生了。」他心中想的是:「倘若沒有《葵花寶典》,就沒有辟邪劍法,師父就不會安排將小師妹許配給林師弟,林師弟不會投入華山派門下,也就不會遇見小師妹。」但轉念又想:「可是我令狐沖浮滑無行,與旁門左道之士結交,又跟《葵花寶典》有什麼干係了?男子漢大丈夫,自己種因,自己得果,不用怨天尤人。」

  沖虛道:「下月十五,左冷禪召集五嶽劍派齊集嵩山,推舉掌門,令狐少俠有何高見?」令狐沖微笑道:「那有什麼推舉的?掌門之位,自然是非左冷禪莫屬。」沖虛道:「令狐少俠便不反對嗎?」令狐沖道:「他嵩山、泰山、衡山、華山四派早已商妥,我恒山派孤掌難鳴,縱然反對,也屬枉然。恒山派既已不再聽令于左冷禪,這嵩山之會那也不必去了。」

  沖虛搖頭道:「不然!泰山、衡山、華山三派,懾於嵩山派之威,不敢公然異議,容或有之,若說當真贊成並派,卻為事理之所必無。」

  方證道:「以老衲之見,五嶽劍派唇齒相關,恒山一派絕難置身事外。這嵩山之會,少俠理應前往,而且一上來該反對五派合併,理正辭嚴,他嵩山派未必說得人心盡服。倘若五派合併之議終於成了定局,那麼掌門人一席,便當以武功決定。少俠如全力施為,劍法上當可勝得過左冷禪,索性便將這掌門人之位搶在手中。」

  令狐沖大吃一驚,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那怎麼成?萬萬不能!」

  沖虛道:「方丈大師和老道商議良久,均覺老弟是直性子人,隨隨便便,無可無不可,又跟魔教左道之士結交,你如做了五嶽派掌門人,老實說,五嶽派不免門規鬆弛,眾弟子行為放縱,未必是武林之福……」

  令狐沖哈哈大笑,說道:「道長說得真對,要晚輩去管束別人,那如何能夠?上樑不正下樑歪,令狐沖自己,便是個浮滑無行、好酒貪杯的浪子。」

  沖虛道:「浮滑無行,為害不大,好酒貪杯更於人無損,野心勃勃,可害得人多了。老弟如做了五嶽派掌門,第一,不會欺壓五嶽劍派的前輩耆宿與門人弟子;第二,不會大動干戈,想去滅了魔教,不會來吞併我們少林、武當;第三,大概吞併峨嵋、昆侖諸派的興致,老弟也不會太高。」方證微笑道:「沖虛道兄和老衲如此打算,雖說是為江湖同道造福,一半也是自私自利。」沖虛道:「打開天窗說亮話,老和尚、老道士來到恒山,一來是為老弟捧場,二來是為正邪雙方萬千同道請命。」方證合十道:「阿彌陀佛!左冷禪倘若當上了五嶽派掌門人,這殺劫一起,可不知伊于胡底了。」

  令狐沖沉吟道:「兩位前輩如此吩咐,令狐沖原不敢推辭。但兩位明鑒,晚輩後生小子,這麼一塊胡塗材料,做這恒山掌門,已經狂妄之極,實是迫於無奈;如再想做五嶽派掌門,勢必給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齒。這三分自知之明,晚輩總還是有的。這麼著,做五嶽派掌門,晚輩萬萬不敢,但三月十五這一天,晚輩一定去嵩山大鬧一場,說什麼也要讓左冷禪做不成五嶽派掌門。令狐沖成事不足,搗搗亂或許還行。」

  沖虛道:「一味搗亂,也不成話。屆時倘若事勢所逼,你非做掌門人不可,所謂當仁不讓,可就不能推辭。」令狐沖只是搖頭。

  沖虛道:「你如不跟左冷禪搶,當然是他做掌門。那時五派歸一,左掌門手操生殺之權,第一個自然來對付你。」令狐沖默然,歎了口氣,說道:「那也無可奈何。」沖虛道:「就算你一走了之,他捉不到你,左冷禪對付你恒山派門下的弟子,卻也不會客氣。定閑師太交在你手上的這許多弟子,你便任由她們聽憑左冷禪宰割麼?」令狐沖伸手在欄杆一拍,大聲道:「不能!」沖虛又道:「那時你師父、師娘、師弟、師妹,左冷禪一定也容他們不得。數年之間,他們一個個大禍臨頭,你也忍心不理嗎?」

  令狐沖心頭一凜,不由得全身毛骨悚然,退後兩步,向方證與沖虛二人深深作揖,說道:「多蒙二位前輩指點,否則令狐沖不自努力,貽累多人。」

  方證、沖虛行禮作答。方證道:「三月十五,老衲與沖虛道兄率同本門弟子,前赴嵩山為令狐少俠助威。」沖虛道:「他嵩山派若有什麼不軌異動,我們少林、武當兩派自當出手制止。」

  令狐沖大喜,說道:「得有二位前輩在場主持大局,諒那左冷禪也不敢胡作非為。」

  三人計議已罷,雖覺前途多艱,但既有了成算,便覺寬懷。沖虛笑道:「咱們該回去了吧。新任掌門人陪著一個老和尚、一個老道士不知去了哪裏,只怕大家已在擔心了。」

  三人轉過身來,剛走得七八步,突然間同時停步。令狐沖喝道:「什麼人?」他察覺天橋彼端傳來多人的呼吸之聲,顯然懸空寺左首的靈龜閣中伏得有人。

  他一聲呼喝甫罷,只聽得砰砰砰幾聲響,靈龜閣的幾扇窗戶同時給人擊飛,窗口露出十餘枝長箭的箭頭,對準了三人。便在此時,身後神蛇閣的窗門也為人擊飛,窗口也有十餘人彎弓搭箭,對準三人。

  方證、沖虛、令狐沖三人均是當世武林中頂尖高手,雖然對準他們的強弓硬駑,自非尋常弓箭之可比,而伏在窗後的箭手料想也非庸手,但畢竟奈何不了三人。只是身處二閣之間的天橋上,下臨萬丈深淵,既不能縱躍而下,而天橋橋身窄僅數尺,亦無回旋餘地,加之三人身上均未攜帶兵刃,猝遇變故,不禁都吃了一驚。

  令狐沖身為主人,斜身閃過,擋在二人身前,喝道:「大膽鼠輩,怎地不敢現身?」

  只聽一人喝道:「射!」卻見窗中射出十七八道黑色水箭。這些水箭竟是從箭頭上射將出來,原來這些箭並非羽箭,而是裝有機括的水槍,用以射水。水箭斜射向天,顏色烏黑,在夕陽反照之下,顯得詭異之極。

  令狐沖等三人跟著便覺奇臭沖鼻,既似腐爛的屍體,又似大批死魚死蝦,聞著忍不住便要作嘔。十餘道水箭射上天空,化作雨點,灑將下來,有些落上了天橋欄杆,片刻之間,木欄杆上腐蝕出一個個小孔。方證和沖虛雖見多識廣,卻也從未見過這等猛烈的毒水。若是羽箭暗器,他三人手中雖無兵刃,也能以袍袖運氣擋開,但這等遇物即爛的毒水,身上只須沾上一點一滴,只怕便腐爛至骨。二人對視一眼,都見到對方臉上變色,眼中微露懼意。要令這二大掌門眼中顯露懼意,那可真難得之極了。

  一陣毒水射過,窗後那人朗聲說道:「這陣毒水是射向天空的,要是射向三位身上,那便如何?」只見十七八枝長箭慢慢斜下,又平平地指向三人。天橋長十餘丈,左端與靈龜閣相連,右端與神蛇閣相連,雙閣之中均伏有毒水機弩,要是兩邊機弩齊發,三人武功再高,也必難以逃生。

  令狐沖聽得這人的說話聲音,微一凝思,便已記起,說道:「東方教主派人前來送禮,送的好禮!」

  伏在靈龜閣中說話之人,正是東方不敗派來送禮道賀的那個黃面尊者賈布。

  賈布哈哈一笑,說道:「令狐公子好聰明,認出了在下口音。既是在下暗使卑鄙詭計,占到了上風,聰明人不吃眼前虧,令狐公子便暫且認輸如何?」他把話說在頭裏,自稱是「暗使卑鄙詭計」,倒免得令狐沖出言指責了。

  令狐沖氣運丹田,朗聲長笑,山谷鳴響,說道:「我和少林、武當兩位前輩在此閒談,只道今日上山來的都是好朋友,沒作防範的安排,可著了賈兄的道兒。此刻便不認輸,也不可得了。」

  賈佈道:「如此甚好。東方教主素來尊敬武林前輩,看重後起之秀的少年英俠。何況任大小姐自幼在東方教主照料下長大,便如是東方教主的嫡親侄女一般,便看在任大小姐面上,我們也不敢對令狐公子無禮。」

  令狐沖哼了一聲,並不答話。

  方證和沖虛當令狐沖和賈布對答之際,察看周遭情勢,要尋覓空隙,冒險一擊,但見前後水槍密密相對,僧道二人同時出手,當可掃除得十餘枝水槍,但若要一股盡殲,卻萬萬不能,只須有一枝水槍留下發射毒水,三人便均難保性命。僧道二人對望了一眼,眼光中所示心意都是說:「不能輕舉妄動。」

  只聽賈布又道:「既然令狐公子願意認輸,雙方免傷和氣,正合了在下心願。我和上官兄弟下山之時,東方教主吩咐下來,要請公子和少林寺方丈、武當掌門道長,同赴黑木崖敝教總壇盤恒數日。此刻三位同在一起,那是再好不過,咱們便即起行如何?」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