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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九 掌門(5)


  田伯光道:「太師父說:他當年和太師母做了夫妻後,時時吵嘴,越罵得凶,越是恩愛。你不罵我師父,就是不想娶她為妻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這個……你師父是出家人,我可從來沒想過這件事。」田伯光道:「我也這樣說,太師父大大生氣,便打了我一頓。他說:我太師母本來是尼姑,他為了要娶她,才做和尚。如果出家人不能做夫妻,世上怎會有我師父這人?如果世上沒我師父,又怎會有我?」令狐沖忍不住好笑,心想你比儀琳小師妹年紀大得多,兩樁事怎能拉扯在一起?田伯光又道:「太師父還說:如果你不是想娶我師父,幹嗎要做恒山派掌門?他說:恒山派尼姑雖多,可沒一個比我師父更貌美的,人人差得遠了!你不是為我師父,卻又為了哪一個尼姑?」

  令狐沖暗暗叫苦不迭,心想:「不戒大師當年為要娶一個尼姑為妻,才做和尚,他只道普天下人個個和他一般心腸。這句話如傳了出去,豈不糟糕之至?」

  田伯光苦笑道:「太師父問我:我師父是不是世上最美貌的女子。我說:『就算不是最美,那也是美得很了。』他一拳打落了我兩枚牙齒,大發脾氣,說道:『為什麼不是最美?如果我女兒不美,你當日為什麼意圖對她非禮?令狐沖這小子為什麼捨命救她?』我連忙說:『最美,最美。太師父你老人家生下來的姑娘,豈有不是天下最美貌之理?』他聽了這話,這才高興,大贊我眼光高明。」

  令狐沖微笑道:「儀琳小師妹本來相貌甚美,那也難怪不戒大師誇耀。」田伯光喜道:「你也說我師父相貌甚美,那就好極啦。」令狐沖奇道:「為什麼那就好極啦?」田伯光道:「太師父交了一件好差使給我,說道著落在我身上,要我設法叫你……叫你……」令狐沖道:「叫我什麼?」田伯光笑道:「叫你做我的師公。」

  令狐沖一呆,道:「田兄,不戒大師愛女之心,無微不至。然而這樁事情,你也明知是辦不到的。」田伯光道:「是啊。我說那可難得很,說你曾為了神教的任大小姐,率眾攻打少林寺。我說:『任大小姐的相貌雖及不上我師父的一成,可是令狐公子和她有緣,已給她迷上了,旁人那也沒法可施。』令狐公子,在太師父面前,我不得不這麼說,以便保得幾枚牙齒來吃東西,你可別見怪。」令狐沖微笑道:「我自然明白。」

  田伯光道:「太師你說:這件事他也知道,他說那很好辦,想個法子將任大小姐殺了,不讓你知道,那就成了。我忙說不可,倘若害死了任大小姐,令狐公子一定自殺。太師父道:『這也說得是。令狐沖這小子死了,我女兒要守活寡,豈不倒黴?這樣吧,你去跟令狐沖這小子說,我女兒嫁給他做二房,也無不可。』我說:『太師父,你老人家的堂堂千金,豈可如此委屈?』他歎道:『你不知道,我這個姑娘如嫁不成令狐沖,早晚便死,定然活不久長。』他說到這裏,突然流下淚來。唉,這是父女天性,真情流露,可不是假的。」

  兩人面面相對,都感尷尬。田伯光道:「令狐公子,太師父對我的吩咐我都對你說了。我知道這其中頗有難處,尤其你是恒山派掌門,更加犯忌。不過我勸你對我師父多說幾句好話,讓她高興高興,將來再瞧著辦吧。」

  令狐沖點頭道:「是了。」想起這些日來每次見到儀琳,確是見她日漸瘦損,卻原來是為相思所苦。儀琳對他情深一往,他如何不知?但她是出家人,又年紀幼小,料想這些閒情稍經時日,也便收拾起了,此後在仙霞嶺上和她重逢,自閩至贛,始終沒單獨跟她說過什麼話。此番上恒山來,更加大避嫌疑。自己名聲早就不佳,于世人毀譽原不放在心上,可不能壞了恒山派的清名,是以除了向恒山女弟子傳授劍法之外,平日極少和誰說什麼閒話,往日裝瘋喬癡的小丑模樣,更早已收得乾乾淨淨。此刻聽田伯光說到往事,儀琳對自己的一番柔情,驀地裏湧上心頭。

  眼望著遠處山頭皚皚積雪,正自沉思,忽聽得山道上有大群人喧嘩之聲。見性峰上向來清靜,從無有人如此吵嚷,正詫異間,只聽得腳步聲響,數百人擁將上來,當先一人叫道:「恭喜令狐公子,你今日大喜啊!」這人又矮又肥,正是老頭子。他身後計無施、祖千秋以及黃伯流、司馬大、藍鳳凰、遊迅、漠北雙熊等一干人竟都到了。

  令狐沖又驚又喜,忙迎上前去,說道:「在下受定閑師太遺命,只得前來執掌恒山派門戶,沒敢驚動眾位朋友。怎地大夥兒都到了?」

  這些人曾隨令狐沖攻打少林寺,經過一場生死搏鬥,已是患難之交。眾人紛紛搶上,將他圍在中間,十分親熱。老頭子大聲道:「大夥兒聽得公子已將聖姑接了出來,人人都十分歡喜。公子出任恒山派掌門,此事早已轟傳江湖,大夥兒今日若不上山道喜,可真該死之極了。」這些人豪邁爽快,三言兩語之間,已笑成一片。

  令狐沖自上恒山之後,對著一群尼姑、姑娘,說話行事,無不極盡拘束,此刻陡然間遇上這許多老友,自不勝之喜。

  黃伯流道:「我們是不速之客,恒山派未必備有我們這批粗胚的飲食。酒食飯菜這就挑上山來了。」令狐沖喜道:「那再好也沒有了。」心想:「這情景倒似當年五霸岡上的群豪大會。」說話之間,又有數百人上山。計無施笑道:「公子,咱們自己人不用客氣。你那些斯斯文文的女弟子,也招呼不來我們這些渾人。大家自便最好。」

  這時見性峰上已喧鬧成一片。恒山眾弟子絕未料到竟有這許多賓客到賀,均各興奮。有些見多識廣的老成弟子,察覺來賀的這些客人頗為不倫不類,雖有不少知名之士,卻均是邪派高手,也有許多是綠林英雄、黑道豪客。恒山派門規素嚴,群弟子人人潔身自愛,縱然同是正教之士,也少交往。這些左道旁門的人物,向來對之絕不理睬,今日竟一窩蜂地擁上峰來。但眼見掌門人和他們抱腰把手,神態親熱,也只得自己心下嘀咕而已。

  到得午間,數百名漢子挑了雞鴨牛羊、酒菜飯面來到峰上。令狐沖心想:「見性峰上供奉白衣觀音,自已一做掌門人,便即大魚大肉,殺豬宰羊,未免對不住恒山派歷代祖宗。」當下命這些漢子在山腰間埋灶造飯。一陣陣酒肉香氣飄將上來,群尼無不暗暗皺眉。

  群豪用過中飯,團團在見性峰主庵前的曠地上坐定。令狐沖坐在西首之側,數百名女弟子依著長幼之序,站在他身後,只待吉時一到,便行接任之禮。

  忽聽得絲竹聲響,一群樂手吹著簫笛上峰。中間兩名青衣老者大踏步走上前來,群豪中「咦、啊」之聲四起,不少人站起身來。

  左首青衣老者蠟黃面皮,朗聲說道:「日月神教東方教主,委派兩位長老賈布、上官雲,前來祝賀令狐大俠榮任恒山派掌門。恭祝恒山派發揚光大,令狐掌門威震武林。」

  此言一出,群豪都「啊」的一聲,轟然叫了起來。

  這些左道之士大半與魔教頗有瓜葛,其中還有人服了東方不敗的『三屍腦神丹』,聽到『東方教主』四字便即心驚膽戰。群豪就算不識得這兩個老者的,也都久聞其名,左首那人是『黃面尊者』賈布,右首那人複姓上官,單名一個雲字,外號叫做『雕俠』。兩人武功之高,據說遠在一般尋常門派的掌門人與幫主、總舵主之上。兩人在日月神教中的資歷也不甚深,但近數年來教中變遷甚大,元老耆宿如向問天一類人或遭排斥,或自行退隱,眼前賈布與上官雲是教中極有權勢、極有頭臉的第一流人物。這一次東方不敗派他二人親來,對令狐沖可說是給足面子了。

  令狐沖上前相迎,說道:「在下與東方先生素不相識,有勞二位大駕,愧不敢當。」他見那「黃面尊者」賈布一張瘦臉蠟也似黃,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,便如藏了一枚核桃相似。那「雕俠」上官雲長手長腳,雙目精光爛然,甚有威勢,足見二人內功均甚深厚。

  賈布說道:「令狐大俠今日大喜,東方教主說道原該親自前來道賀才是。只是教中俗務羈絆,難以分身,令狐掌門勿怪才好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不敢。」心想:「瞧東方不敗這副排場,任教主自是尚未奪回教主之位,不知他和向大哥、盈盈三人現下怎樣了?」

  賈布側過身來,左手一擺,說道:「一些薄禮,是東方教主的小小心意,請令狐掌門哂納。」絲竹聲中,百餘名漢子抬了四十口朱漆大箱上來。每一口箱子都由四名壯漢抬著,瞧各人腳步沉重,箱子中所裝物事著實不輕。

  令狐沖忙道:「兩位大駕光臨,令狐沖已感榮寵,如此重禮,卻萬萬不敢拜領。還請上覆東方先生,說道令狐沖多謝了,恒山弟子山居清苦,也不需用這些華貴的物事。」

  賈佈道:「令狐掌門若不笑納,在下與上官兄弟可為難得緊了。」略略側頭,向上官雲道:「上官兄弟,你說這話對不對?」上官雲道:「正是!」

  令狐沖心下為難:「恒山派是正教門派,和你魔教勢同水火,就算雙方不打架,也不能結交為友。再說,任教主和盈盈就要去跟東方不敗算賬,我怎能收你的禮物?」便道:「兩位兄台請上複東方先生,所賜萬萬不敢收受。兩位倘若不肯將原禮帶回,在下只好遣人送到貴教總壇來了。」

  賈布微微一笑,說道:「令狐掌門可知這四十口箱中,裝的是什麼物事?」令狐沖道:「在下自然不知。」賈布笑道:「令狐掌門看了之後,一定再也不會推卻了。這四十口箱子中所裝,其實也並非全是東方教主的禮物,有一部份原是該屬令狐掌門所有,我們抬了來,只物歸原主而已。」令狐沖大奇,道:「怎麼會是我的東西?那是什麼?」賈布踏上一步,低聲道:「其中大多數是任大小姐留在黑木崖上的衣衫首飾和常用物事,東方教主命在下送來,以供任大小姐應用。另外也有一些,是教主送給令狐大俠和任大小姐的薄禮。許多物事混在一起,分也分不開,令狐掌門也不用客氣了。哈哈,哈哈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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