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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八 積雪(3)


  岳不群道:「誰說我愛討好左冷禪了?我好端端的華山派掌門不做,幹嗎要向嵩山派低頭?」岳夫人道:「是啊!我便是不明白,你為什麼要向左冷禪低首下心,聽他指使?雖說他是五嶽劍派盟主,可也管不著我華山派的事。五個劍派合而為一,武林中還有華山派的字號嗎?當年師父將華山派掌門之位傳給你,曾說什麼話來?」岳不群道:「恩師要我發揚光大華山一派的門戶。」岳夫人道:「是啊。你若答應了左冷禪,將華山派歸入嵩山,怎對得住泉下的恩師?常言道得好:甯為雞口,毋為牛後。華山派雖小,咱們盡可自立門戶,不必去依附旁人。」

  岳不群歎了口氣,道:「師妹,恒山派定閑、定逸兩位師太武功,和咱二人相較,誰高誰下?」岳夫人道:「沒比過,我看也差不多。你問這個又幹什麼了?」岳不群道:「我也看是差不多,這兩位師太在少林寺中喪身,顯然是給左冷禪害的。」

  令狐沖心頭一震,他本來也早疑心是左冷禪做的手腳,否則別人也沒這麼好的功夫。少林、武當兩派掌門武功雖高,但均是有道之士,決不會幹這害人的勾當。嵩山派數次圍攻恒山三尼不成,這次定是左冷禪親自出手。任我行這等厲害的武功,尚且敗在左冷禪手下,恒山派兩位師太自然非他之敵。

  岳夫人道:「是左冷禪害的,那又如何?你如拿到了證據,便當邀集正教中的英雄,齊向左冷禪問罪,為兩位師太伸冤雪恨才是。」岳不群道:「一來沒證據,二來又強弱不敵。」

  岳夫人道:「什麼強弱不敵?咱們把少林派方證方丈、武當派沖虛道長兩位都請出來主持公道,左冷禪又敢怎麼樣了?」岳不群道:「就只怕方證方丈他們還沒請到,咱夫妻已如恒山派那兩位師太一樣了。」岳夫人道:「你說左冷禪下手將咱二人害了?哼,咱們既在武林立足,又怎顧得了這許多?前怕虎,後怕狼的,還能在江湖上混麼?」

  令狐沖暗暗佩服:「師娘雖是女流之輩,豪氣尤勝鬚眉。」

  岳不群道:「咱二人死不足惜,可又有什麼好處?左冷禪暗中下手,咱二人死得不明不白,結果他還不是開山立派,創成了那五嶽派?說不定他還會捏造個難聽的罪名,加在咱們頭上呢。」岳夫人沉吟不語。岳不群又道:「咱夫婦一死,華山門下的群弟子盡成了左冷禪刀下魚肉,哪還有反抗的餘地?不管怎樣,咱們總得給珊兒想想。」

  岳夫人唔了一聲,似已給丈夫說得心動,隔了一會,才道:「嗯,咱們那就暫且不揭破左冷禪的陰謀,依你的話,面子上跟他客客氣氣地敷衍,待機而動。」

  岳不群道:「你肯答應這樣,那就很好。平之那家傳的《辟邪劍譜》,偏偏又給令狐沖這小賊吞沒了,倘若他肯還給平之,我華山群弟子大家學上一學,又何懼于左冷禪的欺壓?我華山派又怎致如此朝不保夕、難以自存?」

  岳夫人道:「你怎麼仍在疑心沖兒劍術大進,是由於吞沒了平兒家傳的《辟邪劍譜》?少林寺中這一戰,方證大師、沖虛道長這等高人,都說他的精妙劍法是得自風師叔的真傳。雖然風師叔是劍宗,終究還是咱們華山派的。沖兒跟魔教妖邪結交,的確大大不對,但無論如何,咱們再不能冤枉他吞沒了《辟邪劍譜》。倘若方證大師與沖虛道長的話你仍信不過,天下還有誰的話可信?」

  令狐沖聽師娘如此為自己分說,心中感激之極,忍不住便想撲出去抱住她。

  突然之間,他頭上震動了幾下,正是有人伸掌在他頭頂拍擊,心道:「不好,咱們的行藏給識破了。任教主寒毒尚未去盡,師父、師娘又再向我動手,那便如何是好?」只覺盈盈手上傳過來的內力跟著劇震數下,料想任我行也是心神不定。但頭頂給人這麼輕輕拍了幾下後,便不再有什麼動靜。

  只聽得岳夫人道:「昨天你跟沖兒動手,連使『浪子回頭』、『蒼松迎客』、『弄玉吹簫』、『蕭史乘龍』這四招,那是什麼意思?」岳不群嘿嘿一笑,道:「這小賊人品雖然不端,畢竟是你我親手教養長大,眼看他誤入歧途,實在可惜,只要他浪子回頭,我便許他重歸華山門戶。」岳夫人道:「這意思我理會得。可是另外兩招呢?」岳不群道:「你心中早已知道,又何必問我?」岳夫人道:「倘若沖兒肯棄邪歸正,你就答允將珊兒許配他為妻,是不是?」岳不群道:「不錯。」岳夫人道:「你這樣向他示意,是一時的權宜之計呢,還是確有此意?」

  岳不群不語。令狐沖又感到頭頂有人輕輕敲擊,當即明白,岳不群是一面沉思,一面伸手在雪人的頭上輕拍,倒不是識破了他四人。

  只聽岳不群道:「大丈夫言出如山,我既答允了他,自無反悔之理。」岳夫人道:「他對那魔教妖女十分迷戀,你豈有不知?」岳不群道:「不,他對那妖女感激則有之,迷戀卻未必。平日他對珊兒那般情景,和對那妖女大不相同,難道你瞧不出來?」岳夫人道:「我自然也瞧出了。你說他對珊兒仍未忘情?」岳不群道:「豈但並未忘情,簡直是……簡直是相思入骨。他一明白了我那幾招劍招的用意之後,你不見他那一股喜從天降、心花怒放的神氣?」岳夫人冷冷地道:「正因為如此,因此你是以珊兒為餌,要引他上鉤?要引得他為了珊兒之故,故意輸了給你?」

  令狐沖雖積雪盈耳,仍聽得出師娘這幾句話中,充滿著憤怒和譏刺之意。這等語氣,他從來沒聽到曾出之于師娘之口。岳不群夫婦向來視他如子,平素說話,在他面前亦無避忌。岳夫人性子較急,在家務細事上,偶爾和丈夫頂撞幾句,原屬常有,但遇上門戶弟子之事,她向來尊重丈夫的掌門身分,絕不違拗其意。此刻如此說法,足見她心中已不滿之極。

  岳不群長歎一聲,道:「原來連你也不能明白我的用意。我一己的得失榮辱事小,華山派的興衰成敗卻是事大。倘若我終能勸服令狐沖,令他重歸華山,那是一舉四得的大大美事。」岳夫人道:「什麼一舉四得?」岳不群道:「令狐沖劍法高強之極,遠勝於我。他是得自《辟邪劍譜》也好,是得自風師叔的傳授也好,他如能重歸華山,我華山派自必聲威大振,名揚天下,這是第一樁大事。左冷禪吞併華山派的陰謀固難以得逞,連泰山、恒山、衡山三派也得保全,這是第二樁大事。他重歸正教門下,令魔教不但去了一個得力臂助,反而多了一個大敵,正盛邪衰,這是第三樁大事。師妹,你說是不是呢?」

  岳夫人道:「嗯,那第四樁呢?」岳不群道:「這第四樁啊,我夫婦膝下無子,向來當沖兒是親生孩兒一般。他誤入歧途,我實在痛心非凡。我年紀已不小了,這世上的虛名,又何足道?只要他真能改邪歸正,咱們一家團圓,融融泄泄,豈不是天大的賞心樂事?」

  令狐沖聽到這裏,不由得心神激蕩,「師父!師娘!」這兩聲,險些便叫出口來。

  岳夫人道:「珊兒和平之情投意合,難道你忍心硬生生地將他二人拆開,令珊兒終身遺恨?」岳不群道:「我這是為了珊兒好。」岳夫人道:「為珊兒好?平之勤勤懇懇,規規矩矩,有什麼不好了?」岳不群道:「平之雖然用功,可是和令狐沖相比,那是天差地遠了,他天資不如,這一輩子拍馬也追人家不上。」岳夫人道:「武功強便是好丈夫嗎?我真盼沖兒能改邪歸正,重入本門。但他胡鬧任性、輕浮好酒,珊兒倘若嫁了他,勢必給他誤了終身。」

  令狐沖心下慚愧,尋思:「師母說我『胡鬧任性、輕浮好酒』,這八字確是的評。可是倘若我真能娶小師妹為妻,難道我會辜負她嗎?不,萬萬不會!要我規矩便規矩,戒酒便戒酒!」

  岳不群又歎了口氣,說道:「反正我枉費心機,這小賊陷溺已深,咱們這些話,也都是白說了。師妹,你還生我的氣麼?」

  岳夫人不答,過了一會,問道:「你腿上痛得厲害麼?」岳不群道:「那只是外傷,不打緊。咱們這就回華山去吧。」岳夫人「嗯」了一聲。但聽得二騎踏雪之聲,漸漸遠去。

  令狐沖心亂如麻,反復思念師父、師娘适才的說話,竟爾忘了運功,突然一股寒氣從手心中湧來,不禁機伶伶地打個冷戰,只覺全身奇寒徹骨,忙運功抵禦,一時運得急了,忽覺內息在左肩之處阻住,沒法通過,他急忙提氣運功。可是他練這「吸星大法」,只是依據鐵板上所刻要訣,無師自通,種種細微精奧之處,未得明師指點,這時強行沖蕩,內息反而岔得更加厲害,先是左臂漸漸僵硬,跟著麻木之感隨著經脈通至左脅、左腰,順而向下,整條左腿也麻木了。令狐沖惶急之下,張口大呼,卻發覺口唇也已無法動彈。

  便在此時,馬蹄聲響,又有兩乘馬馳近。有人說道:「這裏蹄印雜亂,爹爹、媽媽曾在這裏停留。」正是岳靈珊的聲音。令狐沖又驚又喜:「怎地小師妹也來了?」聽得另一人道:「師父腿上有傷,別要出了岔子,咱們快隨著蹄印追去。」卻是林平之的聲音。令狐沖心道:「是了,雪地中蹄印清晰。小師妹和林師弟追尋師父、師娘,一路尋了過來。」

  岳靈珊忽然叫道:「小林子,你瞧這四個雪人兒多好玩,手把手地站成一排。」林平之道:「附近好像沒人家啊,怎地有人到這裏堆雪人玩兒?」岳靈珊笑道:「咱們也堆兩個雪人玩玩好不好?」林平之道:「好啊,堆一個男的,一個女的,也要手把手的。」岳靈珊翻身下馬,捧起雪來便要堆砌。

  林平之道:「咱們還是先去找尋師父、師娘要緊。找到他二位之後,慢慢再堆雪人玩不遲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便掃人家的興。爹爹腿上雖然受傷,騎在馬上便跟不傷一般無異,有媽媽在旁,還怕有人得罪他們麼?他兩位雙劍縱橫江湖之時,你都還沒生下來呢。」林平之道:「話是不錯。不過師父、師娘還沒找到,咱們卻在這裏貪玩,總是心中不安。」岳靈珊道:「好吧,就聽你的。不過找到了爹媽,你可得陪我堆兩個挺好看的雪人。」林平之道:「這個自然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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