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二十七 三戰(8)


  岳不群嗤的一劍,當胸平刺。令狐沖側身避過。岳不群接著又刺出兩劍,令狐沖又避開了,長劍始終指地,並不出劍擋架。岳不群道:「你已讓我三招,算得已盡了敬長之義,這就拔劍!」

  任我行道:「沖兒,你再不還招,當真要將小命送在這兒不成?」

  令狐沖應道:「是。」橫劍當胸。這場比試,是讓師父得勝呢,還是須得勝過師父?倘若故意容讓,輸了這一場,縱然自己身受重傷,也不打緊,可是任我行、向問天、盈盈三人卻得在少室山上苦受十年囚禁。方證大師固是有道高僧,但左冷禪和少林寺中其他僧眾,難保不對盈盈他們三人毒計陷害,說是囚禁十年,但是否能保性命,挨得過這十年光陰,卻難說得很。若說不讓吧,自己自幼孤苦,得蒙師父、師娘教養成材,直與親生父母一般,大恩未報,又怎能當著天下英雄之前,將師父打敗,令他面目無光,聲名掃地?

  便在他躊躇難決之際,岳不群已急攻了二十餘招。令狐沖只以師父從前所授的華山劍法擋架,「獨孤九劍」每一劍都攻人要害,一出劍便是殺著,當下不敢使用。他自從習得「獨孤九劍」後,見識大進,加之內力渾厚之極,雖使的只尋常華山劍法,劍上所生的威力自然與疇昔大不相同。岳不群連連催動劍力,始終攻不到他身前。

  旁觀眾人見令狐沖如此使劍,自均知他有意相讓。任我行和向問天相對瞧了一眼,都深有憂色。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,那日在杭州孤山梅莊,任我行邀令狐沖投身日月神教,許他擔當光明右使之位,日後還可出任教主,又允授他秘訣,用以化解「吸星大法」中異種內力反噬的惡果。但這年輕人絲毫不為所動,足見他對師門甚為忠義。此刻更見他對舊日的師父、師娘神色恭謹之極,直似岳不群便要一劍將他刺死,也是心所甘願。他所使招式全為守勢,如此鬥下去焉有勝望?令狐沖顯然決不肯勝過師父,更不肯當著這許多成名的英雄之前勝過師父。若不是他明知這一仗輸了之後,盈盈等三人便要在少室山囚禁,只怕拆不上十招,便已棄劍認輸了。任、向二人彷徨無計,相對又望了一眼,目光中便只三個字:「怎麼辦?」

  任我行轉過頭來,向盈盈低聲道:「你到對面去。」盈盈明白父親意思,他是怕令狐沖顧念昔日師門之恩,這一場比試要故意相讓,他叫自己到對面去,是要令狐沖見到自己之後,想到自己待他的情意,便會出力取勝。她輕輕嗯了一聲,卻不移動腳步。

  過了片刻,任我行見令狐沖不住後退,更加焦急,又向盈盈道:「到對面去。」盈盈仍然不動,連「嗯」的那一聲也不答應。她心中在想:「我待你如何,你早已知道。你如以我為重,決意救我下山,你自會取勝。你如以師父為重,我便是拉住你衣袖哀哀求告,也是無用。我何必站到你的面前來提醒你?」深覺兩情相悅,貴乎自然,倘要自己有所示意之後,令狐沖再為自己打算,那可無味之極了。

  令狐沖隨手揮灑,將師父攻來的劍招一一擋開,所使已不限於華山劍法。他若還擊一招半式,早便已逼得岳不群棄劍認輸,雖見師父劍招破綻大露,卻始終不出手攻擊。岳不群自已明白他的心意,運起紫霞神功,將華山劍法發揮得淋漓盡致。他既知令狐沖不會還手,每一招便全是進手招數,不再顧及自己劍法中是否留有破綻。這麼一來,劍法威力何止大了一倍。

  旁觀眾人見岳不群劍法精妙,又占盡了便宜,卻始終沒法刺中令狐沖;又見令狐沖出劍有時有招,有時無招,而無招之時,長劍似乎亂擋亂架,卻曲盡其妙,輕描淡寫地便將岳不群巧妙的劍招化解了,越看越佩服,均想:「沖虛道長自承劍術不及,當非虛言。」

  岳不群久戰不下,心下焦躁,突然想起:「啊喲,不好!這小賊不願負那忘恩負義的惡名,卻如此跟我纏鬥。他雖不來傷我,卻總叫我難以取勝。這裏在場的個個都是目光如炬的高手,便在此時,也早已瞧出這小賊是在故意讓我。我不斷地死纏爛打,成什麼體統?哪裏還像是一派掌門的模樣?這小賊是要逼我知難而退,自行認輸。」

  他當即將紫霞神功都運到了劍上,呼的一劍,當頭直劈。令狐沖斜身閃開。岳不群圈轉長劍,攔腰橫削。令狐沖縱身從劍上躍過。岳不群長劍反撩,疾刺他後心,這一劍變招快極,令狐沖背後不生眼睛,勢在難以躲避。眾人「啊」的一聲,都叫了出來。

  令狐沖身在半空,隱隱感到後心來劍,既已無處借勢再向前躍,回劍擋架也已不及,他只得長劍挺出,拍在身前數尺外的木柱之上,這一借力,身子便已躍到了木柱之後,只聽得噗的一聲響,岳不群長劍刺入木柱。劍刃柔韌,但他內勁所注,長劍竟穿柱而過,劍尖和令狐沖身子相距不過數寸。

  眾人又都「啊」的一聲。這一聲叫喚,聲音中充滿了喜悅、欣慰和讚歎之情,人人都不禁為令狐沖歡喜,既佩服他這一下躲避巧妙之極,又慶倖岳不群終於沒刺中他。

  岳不群施展平生絕技,連環三擊,仍奈何不了令狐沖,又聽得眾人的叫喚,竟然都在同情對方,心下大為懊怒。

  這「奪命連環三仙劍」是華山派劍宗的絕技,他氣宗弟子原本不知。當年兩宗自殘,劍宗弟子曾以此劍法殺了好幾名氣宗好手。後來氣宗弟子將劍宗的弟子屠戮殆盡、奪得華山派掌門,氣宗好手仔細參詳這三式高招「奪命連環三仙劍」。諸人想起當日拚鬥時這三式連環的威力,心下猶有餘悸,參研之時,各人均說這三招劍法入了魔道,但求劍法精妙,卻忘了本派「以氣馭劍」的不易至理,大家嘴裏說得漂亮,內心深處對這劍法卻無不佩服。

  當岳不群與令狐沖兩人出劍相鬥,岳夫人就已傷心欲涕,見丈夫突然使出這三招,心頭大震:「當年兩宗同門相殘,便因重氣功、重劍法的紛爭而起。師哥是華山氣宗的掌門人,在這時居然使用劍宗絕技,若給外人識破了,豈不令人輕視齒冷?唉,他既用此招,自是迫不得已,其實他非沖兒敵手,早已昭然,又何必苦苦纏鬥?」有心上前勸阻,但此事關涉實在太大,並非單是本門一派之事,欲前又卻,手按劍柄,憂心如焚。

  岳不群右手一提,從柱中拔出長劍。令狐沖站在柱後,並不轉出。岳不群只盼他就此躲在木柱之後,不再出來應戰,算是怕了自己,也就顧全了自己顏面。兩人相對而視。令狐沖低頭道:「弟子不是你老人家敵手。咱們不用再比試了吧?」岳不群哼了一聲。

  任我行道:「他師徒二人動手,沒法分出勝敗。方丈大師,咱們這三場比試,雙方就算不勝不敗。老夫向你賠個罪,咱們就此別過如何?」

  岳夫人暗自舒了口長氣,心道:「這一場比試,我們明明是輸了。任教主如此說,總算顧全到我們面子,如此了事,那是再好不過。」

  方證說道:「阿彌陀佛!任施主這等說,大家不傷和氣,足見高明,老衲自無異……」這個「議」字尚未出口,左冷禪忽道:「那麼我們便任由這四人下山,從此為害江湖,屠殺無辜?任由他們八隻手掌沾滿千千萬萬人的鮮血,任由他們殘殺天下良善?岳師兄以後還算不算是華山派掌門?」方證遲疑道:「這個……」嗤的一聲響,岳不群繞到柱後,挺劍向令狐衝刺去。

  令狐沖閃身避過,數招之間,二人又已鬥到了殿心。岳不群快劍進擊,令狐沖或擋或避,又成了纏鬥悶戰之局。

  再拆得二十餘招,任我行笑道:「這場比試,勝敗終究是會分的,且看誰先餓死,再打得七八天,相信便有分曉了。」

  眾人覺得他這番話雖是誇張,但如此打法,只怕幾個時辰之內,也的確難有結果。

  任我行心想:「這岳老兒倘若老起臉皮,如此胡纏下去,他是立於不敗之地,說什麼也不會輸的。可是沖兒只須有一絲半分疏忽,那便糟了,久戰下去,可於咱們不利。須得以言語激他一激。」便道:「向兄弟,今日咱們來到少林寺中,當真是大開眼界。」

  向問天道:「不錯。武林中頂尖兒的人物,盡集于此……」任我行道:「其中一位,更加了不起。」向問天道:「是哪一位?」任我行道:「此人練就了一項神功,令人歎為觀止。」向問天道:「請問是什麼神功?」任我行道:「此人練的是金臉罩、鐵面皮神功。」向問天道:「屬下只聽過金鐘罩、鐵布衫,卻沒聽過金臉罩、鐵面皮。」任我行道:「人家金鐘罩、鐵布衫功夫是周身刀槍不入,此人的金臉罩、鐵面皮神功,卻只練硬一張臉皮。」向問天道:「這金臉罩、鐵面皮神功,不知是哪一門哪一派的功夫?」任我行道:「這功夫說來非同小可,乃西嶽華山,華山派掌門人,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君子劍岳不群岳先生所創。」向問天道:「素聞君子劍岳先生氣功蓋世,劍術神妙,果然不是浪得虛名之輩。這金臉罩、鐵面皮神功,將一張臉皮練得刀槍不入,不知有何用途?」任我行道:「這用處可說之不盡。我們不是華山派門下弟子,其中訣竅,難以了然。」向問天道:「岳先生創下這路神功,從此名揚江湖,永垂不朽的了。」任我行道:「這個自然。咱們以後遇上華山派的人物,對他們這路鐵面皮神功,可得千萬小心在意。」向問天道:「是,屬下牢記在心。練得臉皮老,誰也沒法搞!」

  他二人一搭一檔,便如說相聲一般,儘量地譏刺岳不群。余滄海聽得嘻笑不絕,大為幸災樂禍。岳夫人一張粉臉漲得通紅。

  岳不群卻似一句話也沒聽進耳中。他提劍刺出,令狐沖向左閃避,岳不群側身向右,長劍斜揮,突然回頭,劍鋒猛地倒刺,正是華山劍法中一招妙著,叫做「浪子回頭」。令狐沖舉劍擋格,岳不群劍勢從半空中飛舞而下,卻是一招「蒼松迎客」。令狐沖揮劍擋開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