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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五 聞訊(6)


  端起酒碗,又一飲而盡,小店之中無下酒物,隨手抓起幾粒鹹水花生,拋入口中,忽聽背後有人歎了口氣,說道:「唉!天下男子,十九薄幸。」

  令狐沖轉過面來,向說話之人瞧去,搖晃的燭光之下,但見小酒店中除自己之外,便只店角落裏一張板桌旁有人伏案而臥。板桌上放了酒壺、酒杯,那人衣衫襤褸,身形猥瑣,不像是如此吐屬文雅之人。當下令狐沖也不理會,又喝了一碗酒,只聽得背後那聲音又道:「人家為了你,給幽禁在不見天日之處。自己卻整天在脂粉堆中廝混,小姑娘也好,光頭尼姑也好,老太婆也好,照單全收。唉,可歎啊可歎!」

  令狐沖知他說的是自己,卻不回頭,尋思:「這人是誰?他說『人家為了你,給幽禁在不見天日之處』,說的是盈盈嗎?為什麼盈盈是為了我而給人幽禁?」只聽那人又道:「不相干之輩,倒是多管閒事,說要去拚了性命,將人救出來。偏生你要做頭子,我也要做頭子,人還沒救,自己夥裏已打得昏天黑地。唉,這江湖上的事,老子可真沒眼瞧的了。」

  令狐沖拿著酒碗,走過去坐在那人對面,說道:「在下多事不明,要請老兄指教。」

  那人仍伏在桌上,並不抬頭,說道:「唉,有多少風流,便有多少罪孽。恒山派的姑娘、尼姑們,這番可當真糟糕之極了。」

  令狐沖更是心驚,站起身來,深深一揖,說道:「令狐沖拜見前輩,還望賜予指點。」突然見到那人凳腳旁放著一把胡琴,琴身深黃,久經年月,心念一動,已知此人是誰,當即俯身便拜,說道:「晚輩令狐沖,有幸拜見衡山莫師伯。」

  那人抬起頭來,雙目如電,冷冷地在令狐沖臉上一掃,正是衡山派掌門「瀟湘夜雨」莫大先生。他哼了一聲,道:「師伯之稱,可不敢當。令狐大俠,這些日來可快活哪!」

  令狐沖躬身道:「莫師伯明鑒,弟子奉定閑師伯之命,隨同恒山派諸位師姊師妹回歸恒山。弟子雖然無知,卻決不敢對恒山師姊妹們有絲毫失禮。」莫大先生歎了口氣,道:「請坐!唉,你怎不知江湖上人言紛紛,眾口鑠金?」令狐沖苦笑道:「晚輩行事狂妄,不知檢點,連本門也不能容,江湖上的閒言閒語,卻也顧不得這許多了。」

  莫大先生冷笑道:「你自己甘負浪子之名,旁人自也不來理你。可是恒山派數百年的清譽,竟敗壞在你手裏,你也毫不動心嗎?江湖上傳說紛紜,說你一個大男人,混在恒山派一群姑娘和尼姑中間。別說幾十位黃花閨女的名聲給你損了,甚至連……連那幾位苦守戒律的老師太,也給人作為笑柄,這……這可太不成話了。」

  令狐沖退開兩步,手按劍柄,說道:「不知是誰造謠,說這些無恥荒唐的言語,請莫師伯示知。」

  莫大先生道:「你想去殺了他們嗎?江湖上說這些話的,沒有一萬,也有八千,你殺得乾淨麼?哼,人家都羡慕你豔福齊天,那又有什麼不好了?」

  令狐沖頹然坐下,心道:「我做事總是不顧前,不顧後,但求自己問心無愧,卻沒想到累了恒山派眾位上下的清譽。這……這便如何是好?」

  莫大先生歎了口氣,溫言道:「這五日裏,每天晚上,我都曾到你船上窺探……」令狐沖「啊」的一聲,心想:「莫師伯接連五晚來船窺探,我竟半點不知,可算是十分無能。」

  莫大先生續道:「我見你每晚總是在後艄和衣而臥,別說對恒山眾弟子並沒分毫無禮的行為,連閒話也不說一句。令狐世兄,你不但決不是無行浪子,實是一位守禮君子。對著滿船妙齡尼姑、如花少女,你竟絕不動心,不僅是一晚不動心,而且是數十晚始終如一。似你這般男子漢、大丈夫,當真是古今罕有,我莫大好生佩服。」大拇指一翹,右手握拳,在桌上重重一擊,說道:「來來來,我莫大敬你一杯。」說著便提起酒壺斟酒。

  令狐沖道:「莫師伯之言,倒教小侄好生惶恐。小侄品行不端,以致不容于師門,但恒山派同道的師姊師妹,卻如何可以得罪?」莫大先生呵呵笑道:「光明磊落,這才是男兒漢的本色。我莫大如年輕二十歲,叫我晚晚陪著這許多姑娘,要像你這般守身如玉,那就辦不到。難得啊難得!來,幹了!」兩人舉碗一飲而盡,相對大笑。

  令狐沖見莫大先生形貌落拓,衣飾寒酸,哪裏像是一位威震江湖的一派掌門?偶爾眼光一掃,鋒銳如刀,但這霸悍之色一露即隱,又成為一個久困風塵的潦倒漢子,心想:「恒山掌門定閑師太慈祥平和,泰山掌門天門道長威嚴厚重,嵩山掌門左冷禪陰鷙險刻,我恩師是位彬彬君子,這位莫師伯外表猥瑣平庸,似是個市井小人,實則武功驚人,可駭可怖,五嶽劍派的五位掌門人,其實個個是十分深沉多智之人。我令狐沖草包一個,可跟他們差得遠了。」

  莫大先生道:「我在湖南,聽到你和恒山派的尼姑混在一起,甚是詫異,心想定閑師太是何等樣的人物,怎能容門下做出這等事來?後來聽得白蛟幫的人說起你們行蹤,便趕了下來。令狐老弟,你在衡山群玉院中胡鬧,我莫大當時認定你是個儇薄少年。你後來仗義助我劉正風師弟,我心中對你生了好感,只想趕將上來,善言相勸,不料卻見到後一輩英俠之中,竟有你老弟這樣了不起的少年英雄。很好,很好!來來來,咱們同幹三杯!」說著叫店小二添酒,和令狐沖對飲。

  幾碗酒一下肚,一個寒酸落拓的莫大先生突然顯得逸興遄飛,連連呼酒,只是他酒量和令狐沖差得甚遠,喝得幾碗後,便已滿臉通紅,醉態可掬,說道:「令狐老弟,我知你最喜喝酒。莫大無以為敬,只好陪你多喝幾碗。嘿嘿,武林之中,莫大肯陪他喝酒的,卻也沒幾個。那日嵩山大會,座上有個大嵩陽手費彬。此人飛揚跋扈,不可一世,莫大越瞧越不順眼,當時便一滴不飲。此人居然還口出不遜之言,他臭妹子的,你說可不可惱?」

  令狐沖笑道:「是啊,這種人不自量力,橫行霸道,終究沒好下場。」

  莫大先生道:「後來聽說此人突然失了蹤,下落不明,不知到了何處,倒也奇怪。」

  令狐沖心想,那日在衡山城外,莫大先生施展神妙劍法殺了費彬,他當日明明見到自己在旁,此刻卻又如此說,自是不願留下了形跡,便道:「嵩山派門下行事令人莫測高深,這費彬嘛,說不定是在嵩山哪一處山洞中隱居了起來,正在勤練劍法,也未可知。」

  莫大先生眼中閃出一絲狡獪的光芒,微微一笑,拍案叫道:「原來如此,若不是老弟提醒,我可想破了腦袋,也想不通其中緣由。」喝了一口酒,問道:「令狐老弟,你到底何以跟恒山派的人混在一起?魔教的任大小姐對你情深一往,你可千萬不能辜負她啊。」

  令狐沖臉上一紅,說道:「莫師伯明鑒,小侄情場失意,於這男女之事,可早已瞧得淡了。」想起了小師妹岳靈珊,胸口一酸,眼眶不由得紅了,突然哈哈一笑,朗聲說道:「小侄本想看破紅塵,出家為僧,就怕出家人的戒律太嚴,五大戒之一便是不准喝酒,這才沒去做和尚。哈哈,哈哈。」雖是大笑,笑聲中畢竟大有淒涼之意。過了一會,便敘述如何遇到定靜、定閑、定逸三位師太的經過,說到自己如何出手援救,每次都只輕描淡寫地隨口帶過。

  莫大先生靜靜聽完,瞪著酒壺呆呆出神,過了半晌,才道:「左冷禪意欲吞併四派,聯成一個大派,企圖和少林、武當兩大宗派鼎足而三,分庭抗禮。他這密謀由來已久,雖然深藏不露,我卻早已瞧出了些端倪。操他奶奶的,他不許我劉師弟金盆洗手,暗助華山劍宗去和岳先生爭奪掌門之位,歸根結底,都是為此。只是沒想到他居然如此膽大妄為,竟敢對恒山派明目張膽地下手。」令狐沖道:「他倒也不是明目張膽,原本是假冒魔教,要逼得恒山派無可奈何之下,不得不答允並派之議。」

  莫大先生點頭道:「不錯。他下一步棋子,當是去對付泰山派天門道長了。哼,魔教雖毒,卻也未必毒得過左冷禪。令狐兄弟,你現下已不在華山派門下,閑雲野鶴,無拘無束,也不必管他什麼正教魔教。我勸你和尚倒也不必做,也不用為此傷心,儘管去將那位任大小姐救了出來,娶她做老婆便是。別人不來喝你的喜酒,我莫大偏來喝你三杯。他奶奶的,怕他個鳥卵蛋?」他有時出言甚是文雅,有時卻又夾幾句粗俗俚語,說他是一派掌門,也真有些不像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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