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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五 聞訊(5)


  一時之間,令狐沖心中起了無數疑團:「他們說的任大小姐,到底是不是便是盈盈?她怎麼會給少林寺的僧人扣住?她小小年紀,平素有什麼恩義待人?為何這許多人一聽到她有難的訊息,便都奮不顧身的去相救?」

  定閑師太道:「你們怕我恒山派去相助少林派,因此要將我們坐船鑿沉,是不是?」那姓齊的道:「是,我們想和尚尼姑……這個那個……」定逸師太怒道:「什麼這個那個?」那姓齊的忙道:「是,是,這個……那個……小人不敢多說。小人沒說什麼……」

  定閑師太道:「十二月十五之前,你們白蛟幫也要去少林寺?」姓易姓齊二人齊聲道:「這可得聽史幫主號令。」姓齊的又道:「既然大夥兒都去,我們白蛟幫總也不能落在人家後面。」定閑師太問道:「大夥兒?到底有哪些大夥兒?」那姓齊的道:「那田……田伯光說,浙西海沙幫、山東黑風會、湘西排教……」一口氣說了江湖上三十來個大大小小幫會的名字。此人武功平平,幫會門派的名稱倒記得挺熟。定逸師太皺眉道:「都是些不務正業的旁門左道人物,人數雖多,也未必是少林派的對手。」

  令狐沖聽那姓齊的所說人名中,有天河幫幫主「銀髯蛟」黃伯流、長鯨島島主司馬大,還有幾人,也都是當日在五霸岡上會過的,心下更無懷疑,他們所要救的定然便是盈盈,陡然得到她的訊息,甚是歡喜,但想到她為少林派所扣押,而她曾殺過好幾名少林弟子,又不禁擔憂,問道:「少林派為什麼要扣住這位……這位任大小姐?」那姓齊的道:「這可不知道了。多半是少林派的和尚們吃飽了飯沒事幹,故意找些事來跟大夥兒為難。」

  定閑師太道:「請二位回去拜上貴幫主,便說恒山派定閑、定逸和這位朋友路過九江,沒來拜會史幫主,多有失禮,請史幫主包涵則個。我們明日乘船西行,請二位大度包容,別再派人來鑿沉我們的船隻。」她說一句,二人便說一句:「不敢。」

  定閑師太向令狐沖道:「月白風清,少俠慢慢領略江岸夜景。恕貧尼不奉陪了。」攜了定逸之手,緩步回舟。

  令狐沖知她有意相避,好讓自己對這二人仔細再加盤問,但一時之間,心亂如麻,竟想不出更有什麼話要問,在岸邊走來走去,又悄立良久,只見半鉤月亮映在江心,大江滾滾東去,月光顫動不已,猛然想起:「今日已是十一月下旬。他們下月十五要去少林寺,為時已然無多。少林派方證、方生兩位大師待我甚好。這些人為救盈盈而去,勢必和少林派大動干戈,不論誰勝誰敗,雙方損折必多。我何不趕在頭裏,求方證方丈將盈盈放出,將一場血光大災化於無形,豈不甚好?」

  又想:「定閑、定逸兩位師太傷勢已痊癒了大半。定閑師太外表瞧來跟尋常老尼無異,其實所知既博,見識又極高超,實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高人。由她率眾北歸,只要不再遇到嵩山派這樣的大批強敵,該不會有什麼應付不了的危難。只是我怎生向她們告辭才好?」這些日來,和這些尼姑、姑娘們共曆患難,眾人對他既恭敬,又親切,於他被逐出師門、為小師妹所棄之事,雖從不提及,但神情之間,顯然猶似她們自身遭此不幸一般。華山眾同門中,除陸大有外,反無人待他如此親厚,突然要中途分手,頗感難以啟齒。

  只聽得腳步聲細碎,兩人緩緩走近,卻是儀琳和鄭萼,走到離令狐沖二三丈外,叫了聲:「令狐師兄。」便停住了腳步。令狐沖迎將上去,說道:「你們也給驚醒了?」儀琳道:「令狐師兄,掌門師伯吩咐我們來跟你說……」推了推鄭萼,道:「你跟他說。」鄭萼道:「掌門師伯要你說的。」儀琳道:「你說也是一樣。」

  鄭萼說道:「令狐師兄,掌門師伯說道,大恩不言謝,今後你不論有什麼事,恒山派都供你驅策。你如要去少林寺救那位任大小姐,大家自當盡力效命。」

  令狐沖大奇,心想:「我又沒說要去相救盈盈,怎地定閑師太卻恁地說?啊喲,是了!群雄在五霸岡上聚會,設法為我治病,那都是瞧在盈盈的份上。此事鬧得沸沸揚揚,定閑師太焉有不知?」想及此事,不由得臉上一紅。

  鄭萼又道:「掌門師伯說道,此事最好不要硬來。她老人家和我師父兩位,此刻已過江去了,要趕赴少林寺,去向方丈大師求情放人,請令狐師兄帶同我們,緩緩前去。」

  令狐沖聽了這番話,登時呆了,半晌說不出話來,舉目向長江中眺望,果見一葉小舟,掛起了一張小小白帆,正自向北航去,心中又感激,又覺慚愧,心想:「兩位師太是佛門中有道大德,又是武林高人。她們肯親身去向少林派求情,原是再好不過,比之我這浪跡江湖、素行不端的一介無名小卒,面子是大上百倍了。多半方證方丈能瞧著二位師太的金面,肯放了盈盈。」想到此處,心下登時一寬。

  回過頭來,只見那姓易、姓齊的兀自在油簍子中探頭探腦,不敢爬將出來,心想這二人一片熱心,為的是去救盈盈,自己可將他們得罪了,頗覺過意不去,邁步上前,拱了拱手,說道:「在下一時魯莽,得罪了白蛟幫『長江雙飛魚』兩位英雄,實因事先未知其中緣由,還請恕罪。」說著深深一揖。

  「長江雙飛魚」突然見他前倨後恭,大感詫異,急忙抱拳還禮,這一手忙腳亂,無數菜油飛濺出來,濺得令狐沖身上點點滴滴的都是油蹟。

  令狐沖微笑著點了點頭,向儀琳和鄭萼道:「咱們走吧!」

  回到舟中,恒山派眾弟子竟絕口不提此事,連儀和、秦絹這些素來事事好奇之人,居然也不向他問一句話,自是定閑師太臨去時已然囑咐,免得令他尷尬。令狐沖暗自感激,但見到好幾名女弟子似笑非笑的臉色,卻又不免頗為狼狽,尋思:「她們這副模樣,心中可咬定盈盈是我的情人了。其實我和盈盈之間清清白白,並無什麼逾規越禮之事。但她們不問,我又如何辯白?」眼見秦絹眼中閃著狡獪的光芒,忍不住道:「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,你……你們可別胡思亂想。」

  秦絹笑道:「我胡思亂想什麼了?」令狐沖臉上一紅,道:「我猜也猜得到。」秦絹笑道:「猜到什麼?」令狐沖還未答話,儀和道:「秦師妹,別多說了,掌門師叔吩咐的話,你忘了嗎?」秦絹抿嘴笑道:「是,是,我沒忘記。」

  令狐沖轉過頭來,避開她眼光,只見儀琳坐在船艙一角,臉色蒼白,神情甚為冷漠,不禁心中一動:「她心中在想什麼?為什麼她不和我說話?」怔怔地瞧著她,忽然想到那日在衡山城外,自己受傷之後,她抱了自己在曠野中奔跑時的臉色。那時她又關切,又激動,渾不是眼前這般百事不理的模樣。為什麼?為什麼?

  儀和忽道:「令狐師兄!」令狐沖沒聽見,並沒答應。儀和大聲又叫:「令狐師兄!」令狐沖一驚,回頭應道:「嗯,怎麼?」儀和道:「掌門師叔說道,明日咱們或改行陸道,或仍走水路,悉聽令狐師兄的意思。」

  令狐沖心中只盼改行陸道,及早得知盈盈的訊息,但斜眼一睨,見儀琳長長的睫毛下閃動著淚水,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,說道:「掌門師太叫咱們緩緩行去,那麼還是仍舊坐船吧。諒來那白蛟幫也不敢對咱們怎地。」秦絹笑道:「你放心得下嗎?」令狐沖臉上微微一紅,尚未作答,儀和喝道:「秦師妹,小孩兒家,少說幾句行不行?」秦絹笑道:「行!有什麼不行?阿彌陀佛,我可不大放心。」

  次晨舟向西行,令狐沖命舟子將船靠近岸旁航行,以防白蛟幫來襲,但直至湖北境內,一直沒任何動靜。此後數日之中,令狐沖也不和恒山弟子多說閒話,每逢晚間停泊,便獨自一人上岸飲酒,喝得醺醺而歸。

  這一日舟過夏口,折而向北,溯漢水而上,傍晚停泊在小鎮雞鳴渡旁。他又上岸去,在一家冷酒鋪中喝了幾碗酒,忽想:「小師妹的傷不知好了沒有?儀真、儀靈兩位師姊送去恒山靈藥,想來必可治好她劍傷。林師弟的傷勢又不知如何?倘若林師弟竟致傷重不治,她又怎樣?」想到這裏,心下不禁一驚:「令狐沖啊令狐沖,你真是個卑鄙小人!你雖盼小師妹早日痊癒,內心卻又似在盼望林師弟傷重而死?難道林師弟死了,小師妹便會嫁你不成?」自覺無聊,連盡了三碗酒,又想:「勞德諾和八師弟不知是誰殺的?那人為什麼又去暗算林師弟?師父、師娘不知近來若何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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