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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四 蒙冤(8)


  岳不群笑了笑,只當沒聽見。

  勞德諾閃身而出,喝道:「你嘴裏不乾不淨地說些什麼?我五嶽劍派本來同氣連枝,一派有事,四派共救。可是你們和令狐沖這魔教妖人勾結在一起,行事鬼鬼祟祟,我師父自要考慮周詳。你們先得把令狐沖這妖人殺了,表明清白。否則我華山派可不能跟你恒山派同流合污。」

  儀和大怒,踏上一步,手按劍柄,朗聲問道:「你說什麼『同流合污』?」勞德諾道:「你們跟魔教勾勾搭搭,那便是同流合污了。」儀和怒道:「這位令狐大俠見義勇為,急人之難,那才是真正的大英雄、大丈夫,哪像你們這種人,自居豪傑,其實卻是見死不救、臨難苟免的偽君子!」

  岳不群外號「君子劍」,華山門下最忌的便是「偽君子」這三字。勞德諾聽她言語中顯在譏諷師父,刷的一聲,長劍出鞘,直指儀和咽喉。這一招正是華山劍法中的妙招「有鳳來儀」。儀和沒料到他竟會突然出手,不及拔劍招架,劍尖已及其喉,一聲驚呼。跟著寒光閃動,七柄長劍已齊向勞德諾刺到。

  勞德諾忙回劍招架,可是只架開了刺向胸膛的一劍,嗤嗤聲響,恒山派的六柄長劍已在他衣衫上劃了六道口子,每一道口子都有一尺來長。總算恒山派弟子並沒想取他性命,每一劍都及身而止,只鄭萼功夫較淺,出劍輕重拿捏不准,劃破他右臂袖子之後,劍尖又刺傷了他右臂肌膚。勞德諾大驚,急向後躍,啪的一聲,懷中掉下一本冊子。

  日光照耀下,人人瞧得清楚,只見冊子上寫著「紫霞秘籍」四字。

  勞德諾臉色大變,急欲上前搶還。令狐沖叫道:「阻住他!」儀和這時已拔劍在手,刷刷刷連刺三劍。勞德諾舉劍架開,卻進不得一步。

  岳靈珊道:「爹,這本秘籍,怎地在二師哥身上?」

  令狐沖大聲問道:「勞德諾,六師弟是你害死的,是不是?」

  那日華山絕頂上六弟子陸大有遭害,《紫霞秘籍》失蹤,始終是一絕大疑團,不料此刻恒山女弟子割斷了勞德諾衣衫的帶子,又劃破了他口袋,這本華山派鎮山之寶的內功秘籍竟掉了出來。

  勞德諾喝道:「胡說八道!」突然矮身疾沖,闖入了一條小胡同中,飛奔而去。

  令狐沖憤極,發足追去,只奔出幾步,便一晃倒地。儀琳和鄭萼忙奔過去扶起。

  岳靈珊拾起冊子,交給父親,道:「爹,原來是給二師哥偷了去的。」

  岳不群臉色鐵青,接過一看,果然便是本派曆祖相傳的內功秘籍,幸喜書頁完整,未遭損壞,恨恨地道:「都是你不好,拿了去給人,才會給勞德諾偷去。」

  儀和口舌上不肯饒人,大聲道:「這才叫同流合污呢!」

  于嫂走到令狐沖跟前,問道:「令狐大俠,覺得怎樣?」令狐沖咬牙道:「我師弟給這奸賊害死了,可惜追他不上。」見岳不群及眾弟子轉身入內,掩上了鏢局大門,心想:「師父的大弟子學了魔教陰毒武功,二弟子又是個戕害同門、偷盜秘本的惡賊,難怪他老人家氣惱!」說道:「尊師被困,事不宜遲,咱們火速去救人要緊。勞德諾這惡賊,遲早會撞在我手裏。」于嫂道:「你身上有傷,如此……如此……唉,我不會說……」她是傭婦出身,此時在恒山派中雖身分已然不低,武功也自不弱,但知識有限,不知如何向他表示感激才好。

  令狐沖道:「咱們快去騾馬市上,見馬便買。」掏出懷中金銀,交給于嫂。

  但市上買不夠馬匹,身量較輕的女弟子便二人共騎,出福州北門,向北飛馳。

  奔出十餘里,只見一片草地上有數十匹馬放牧,看守的是六七名兵卒,當是軍營中的官馬。令狐沖道:「去把馬搶過來!」于嫂忙道:「這是軍馬,只怕不妥。」令狐沖道:「救人要緊,皇帝的禦馬也搶了,管他什麼妥不妥。」儀清道:「得罪了官府,只怕……」令狐沖大聲道:「救師尊要緊,還是守王法要緊?去他奶奶的官府不官府!我吳將軍就是官府。將軍要馬,小兵敢不奉號令嗎?」儀和道:「正是。」令狐沖叫道:「把這些兵卒點倒了,拉了馬走。」儀清道:「拉十二匹就夠了。」令狐沖叫道:「盡數都拉了來,路上好換騎!」

  他呼號喝令,自有一番威嚴。自從定靜師太逝世後,恒山派弟子淒淒惶惶,六神無主,聽令狐沖這麼一喝,眾人便拍馬沖前,隨手點倒幾名牧馬的兵卒,將幾十匹馬都拉了過來。

  那些兵卒從未見過如此無法無天的尼姑和姑娘們,只叫得一兩句「幹什麼?」「開什麼玩笑?」已摔在地下,動彈不得。

  眾弟子搶到馬匹,嘻嘻哈哈,嘰嘰喳喳,大為興奮。大家貪新鮮,都躍到官馬之上,疾馳一陣。中午時分,來到一處市鎮上打尖。

  鎮民見一群女子和尼姑帶了大批馬匹,其中卻混著一個男人,無不大為詫異。

  吃過素餐粉條,儀清取錢會賬,低聲道:「令狐師兄,咱們帶的錢不夠了。」适才在騾馬市上買馬,眾人救師心切,哪有心情討價還價,已將銀兩使了個乾淨,只剩下些銅錢。令狐沖道:「鄭師妹,你和于嫂牽一匹馬去賣了,官馬卻不能賣。」鄭萼答應了,牽了馬和于嫂到市上去賣。眾弟子掩嘴偷笑,均想:「于嫂倒也罷了,鄭萼這樣嬌滴滴的一個小姑娘,居然在市上賣馬,倒也稀罕得很。」但鄭萼聰明伶俐,能說會道,來到福建沒多日,天下最難講的福建話居然已給她學會了幾百句,不久便賣了馬,拿了錢來付賬。

  傍晚時分,在山坡上遙遙望見一座大鎮,屋宇鱗比,至少有七八百戶人家。眾人到鎮上吃了飯,將賣馬錢會了鈔,已沒剩下多少。鄭萼興高采烈,笑道:「明兒咱們再賣一匹。」令狐沖低聲道:「你到街上打聽打聽,這鎮上最有錢的財主是誰,最壞的壞人是誰。」

  鄭萼點點頭,拉了秦絹同去,過了小半個時辰,回來說道:「本鎮只一個大財主,姓白,外號叫做白剝皮,又開當鋪,又開米行。這人外號叫做白剝皮,想來為人也好不了。」令狐沖笑道:「今兒晚上,咱們去跟他化緣。」鄭萼道:「這種人最是小氣,只怕化不到什麼錢米。」令狐沖微笑不語,隔了一會,說道:「大夥兒上路吧。」

  眾人眼見天色已黑,但想師尊有難,原該不辭辛勞,連夜趕路的為是,當即出鎮向北。行不數里,令狐沖道:「行了,咱們便在這裏歇歇。」眾人依言在一條小溪邊坐地休息。

  令狐沖閉目養神,過了大半個時辰,睜開眼來,向于嫂和儀和道:「你們兩位各帶六位師妹,到白剝皮家去化緣,鄭師妹帶路。」于嫂和儀和等心中奇怪,但還是答應了。

  令狐沖道:「至少得化五百兩銀子,最好是二千兩。」儀和大聲道:「啊喲,哪能化到這麼多?」令狐沖道:「小小二千兩銀子,本將軍還不瞧在眼裏呢。二千兩,咱們自己使一千,餘下一千分了給鎮上窮人。」眾人這才恍然大悟,面面相覷。儀和道:「你是……是要咱們劫富濟貧?」令狐沖道:「劫是不劫的,咱們是化富濟貧。咱們幾十個人,身邊湊起來也沒幾兩銀子,那是窮得到了姥姥家啦。不請富家大舉佈施,來周濟咱們這些貧民,怎到得了龍泉鑄劍谷哪?」

  眾人聽到「龍泉鑄劍谷」五字,更無他慮,都道:「這就化緣去!」

  令狐沖道:「這種化緣,只怕你們從來沒化過,法子有點兒小小不同。你們臉上用帕子蒙了起來,跟白剝皮化緣之時,也不用開口,見到金子銀子,隨手化了過來便是。」鄭萼笑道:「要是他不肯呢?」令狐沖道:「那就太也不識抬舉了。恒山派門下英傑,都是武林中非同小可之輩,旁人便用八人大轎來請,輕易也請不到你們上門化緣,是不是?白剝皮只不過是小小鎮上的一個土豪劣紳,在武林中有什麼名堂位份?居然有十五位恒山派高手登門造訪,大駕光臨,那不是給他臉上貼金麼?他倘若當真瞧你們不起,那也不妨跟他動手過招,比劃比劃。也不必倚多為勝,儘管公公道道,單打獨鬥,且看是白剝皮的武功厲害,還是咱們恒山派鄭師妹的拳腳了得。」

  他這麼一說,眾人都笑了起來。群弟子中幾個老成持重的如儀清等人,心下隱隱覺得不妥,暗想恒山派戒律精嚴,戒偷戒盜,這等化緣,未免犯戒。但儀和、鄭萼等已快步而去,那些心下不以為然的,也已來不及再說什麼。

  令狐沖一回頭,只見儀琳一雙妙目正注視著自己,微笑道:「小師妹,你說不對麼?」儀琳避開他眼光,低聲道:「我不知道。你說該這麼做,我……我想總是不錯的。」令狐沖道:「那日我想吃西瓜,你不也曾去田裏化了一個來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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