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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三 伏擊(9)


  鄭萼道:「那好極了!將軍武藝高強,見識過人,若不是你帶領我們去找,只怕難以找到。」令狐沖笑道:「『武藝高強、見識過人』,這八個字倒說得不錯。本將軍將來掛帥平番,升官發財,定要送一百兩白花花的銀子,給你們三個小妞兒買新衣服穿。」

  他信口開河,將到廿八鋪盡頭,躍上屋頂,四下張望。其時朝暾初上,白霧彌漫,樹梢上煙霧靄靄,極目遠眺,兩邊大路上一個人影也無。突然見到南邊大路上有一件青色物事,相距遠了,看不清楚。但一條大路空蕩蕩的,路中心放了這樣一件物事,顯得頗為觸目。他縱身下屋,發足奔去,拾起那物,卻是一隻青布女履,似乎便和儀琳所穿的相同。

  他等了一會,儀琳等三人跟著趕到。他將那女履交給儀琳,問道:「是你的鞋子嗎?怎麼落在這裏?」儀琳接過女履,明知自己腳上穿著鞋子,還是不自禁地向腳下瞧了一眼,見兩隻腳上好端端都穿著鞋子。鄭萼道:「這……這是我們師姊妹穿的,怎麼會落在這裏?」秦絹道:「定是哪一位師姊給敵人擄去,在這裏掙扎,鞋子落了下來。」鄭萼道:「也說不定她故意留下一隻鞋子,好讓我們知道。」令狐沖道:「不錯,你也武藝高強、見識過人。咱們該向南追,還是向北?」鄭萼道:「自然是向南了。」

  令狐沖發足向南疾奔,頃刻間便在數十丈外,初時鄭萼她們三人還和他相距不遠,後來便相距甚遠。令狐沖沿途察看,不時轉頭望著她們三人,唯恐相距過遠,救援不及,這三人又給敵人擄了去,奔出里許,便住足等候。

  待得儀琳等三人追了上來,又再前奔,如此數次,已奔出了十餘里。眼見前面道路崎嶇,兩旁樹木甚多,若敵人在轉彎處設伏,將儀琳等擄去,那可救援不及,又見秦絹久奔之下,已然雙頰通紅,知她年幼,不耐長途奔馳,便放慢了腳步,大聲道:「他奶奶的,本將軍足登皮靴,這麼快跑,皮靴磨穿了底,可還真有些捨不得,咱們慢慢走吧。」

  四人又走出七八裏路,秦絹突然叫道:「咦!」奔到一叢灌木之下,拾起了一頂青布帽子,正是恒山派眾女尼所戴的。鄭萼道:「將軍,我們那些師姊確是給敵人擄了,從這條路上去的。」三名女弟子見走對了路,當下加快腳步,令狐沖反而落在後面。

  中午時分,四人在一家小飯店打尖。飯店主人見一個將軍帶了一名小尼姑、兩個年輕姑娘同行,甚是詫異,側過了頭不住打量。令狐沖拍桌罵道:「你奶奶的,有什麼好看?和尚尼姑沒見過麼?」那漢子道:「是,是!小人不敢。」

  鄭萼問道:「這位大叔,你可見到好幾個出家人,從這裏過去嗎?」那漢子道:「好幾個是沒有,一個倒是有的。有一個老師太,可比這小師太年紀老得多了……」令狐沖喝道:「囉裏囉唆!一位老師太,難道還會比小師太年紀小?」那漢子道:「是,是。」鄭萼忙問:「那老師太怎樣啦?」那漢子道:「那老師太匆匆忙忙地問我,可見到有好幾個出家人,從這條路上過去。我說沒有,她就奔下去了。唉,這樣大的年紀,奔得可真快了,手裏還拿著一把明晃晃的寶劍,倒像是戲臺上做戲的。」

  秦絹拍手道:「那是師父了,咱們快追。」令狐沖道:「不忙,吃飽了再說。」四人匆匆吃了飯,臨去時秦絹買了四個饅頭,說要給師父吃。令狐沖心中一酸:「她對師父如此孝心,我雖欲對師父盡孝,卻不可得。」

  可是直趕到天黑,始終沒見到定靜師太和恒山派眾人的蹤跡。一眼望去盡是長草密林,道路越來越窄,又走一會,草長及腰,到後來路也不大看得出了。

  突然之間,西北角上隱隱傳來兵刃相交之聲。

  令狐沖叫道:「那裏有人打架,可有熱鬧瞧了。」秦絹道:「啊喲,莫不是我師父?」令狐沖循聲奔去,奔出數十丈,眼前忽地大亮,十數枝火把高高點起,兵刃相交之聲卻更加響了。

  他加快腳步,奔到近處,只見數十人點了火把,圍成個圈子,圈中一人大袖飛舞,長劍霍霍,力敵七人,正是定靜師太。圈子之外躺著數十人,一看服色,便知是恒山派的眾女弟子。令狐沖見對方個個都蒙了面,當下一步步走近。眾人都在凝神觀鬥,一時誰也沒發現他。令狐沖哈哈大笑,叫道:「七個打一個,有什麼味兒?」

  一眾蒙面人見他突然出現,都是一驚,回頭察看。只有正在激鬥的七人恍若不聞,仍圈著定靜師太,諸般兵刃往她身上招呼。令狐沖見定靜師太布袍上已有好幾灘鮮血,連臉上也濺了不少血,同時左手使劍,顯然右手受傷。

  這時人叢中有人呼喝:「什麼人?」兩條漢子手挺單刀,躍到令狐沖身前。

  令狐沖喝道:「本將軍東征西戰,馬不停蹄,天天就是撞到你們小毛賊。來將通名,本將軍刀下不斬無名之將。」一名漢子笑道:「原來是個渾人。」揮刀向令狐沖腿上砍來。令狐沖叫道:「啊喲,真的動刀子嗎?」身子一晃,沖入戰團,提起刀鞘,啪啪啪連響七下,分別擊中七人手腕,七件兵器紛紛落地。跟著嗤的一聲響,定靜師太一劍插入了一名敵人胸膛。那人突遭擊落兵刃,駭異之下,不及閃避定靜師太這迅如雷電的一劍。

  定靜師太身子晃了幾下,再也支援不住,一跤坐倒。

  秦絹叫道:「師父,師父!」奔過去想扶她起身。

  一名蒙面人舉起單刀,架在一名恒山派女弟子頸中,喝道:「退開三步,否則我一刀先殺了這女子!」

  令狐沖笑道:「很好,很好,退開便退開好了,有什麼希奇?別說退開三步,三十步也行。」腰刀忽地遞出,刀鞘頭戳在他胸口。那人「啊喲」一聲大叫,身子向後直飛出去。令狐沖沒料到自己內力竟如此強勁,卻也一呆,順手揮過刀鞘,劈劈啪啪幾聲響,擊倒了三名蒙面漢子,喝道:「你們再不退開,我將你們一一擒來,送到官府裏去,每個人打你奶奶的三十大板。」

  蒙面人的首領見到他武功之高,簡直匪夷所思,拱手道:「沖著任教主的金面,我們且讓一步。」左手一揮,喝道:「魔教任教主在此,大家識相些,這就走吧!」眾人抬起一具死屍和給擊倒的四人,拋下火把,向西北方退走,頃刻間都隱沒在長草之中。

  秦絹將本門治傷靈藥服侍師父服下。儀琳和鄭萼分別解開眾師姊綁縛。四名女弟子拾起地下火把,圍在定靜師太四周。眾人見她傷重,都臉有憂色,默不作聲。

  定靜師太胸口不住起伏,緩緩睜開眼來,向令狐沖道:「你……你果真便是當年……當年魔教的……教主任……我行麼?」令狐沖搖頭道:「不是。」定靜師太目光茫然無神,出氣多,入氣少,顯然已難支持,喘了幾口氣,突然厲聲道:「你若是任我行,我恒山派縱然一敗塗地,盡……盡數覆滅,也不……不要……」說到這裏,一口氣已接不上來。令狐沖見她命在垂危,不敢再胡說八道,說道:「在下這一點兒年紀,難道會是任我行麼?」定靜師太問道:「那麼你為什麼……為什麼會使吸星妖法?你是任我行的弟子……」

  令狐沖想起在華山時師父、師娘日常說起的魔教種種惡行,這兩日來又親眼見到魔教偷襲恒山派的鬼蜮伎倆,說道:「魔教為非作歹,在下豈能與之同流合污?那任我行決不是我師父。師太放心,在下的恩師人品端方,行俠仗義,乃武林中眾所欽仰的前輩英雄,跟師太也頗有淵源。」

  定靜師太臉上露出一絲笑容,斷斷續續地道:「那……那我就放心了。我……我是不成的了,相煩足下將恒山派……這……這些弟子們,帶……帶……」她說到這裏,呼吸急促,隔了一陣,才道:「帶到福州無相庵中……安頓,我掌門師妹……日內……就會趕到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師太放心,你休養得幾天,就會痊可。」定靜師太道:「你……你答允了嗎?」令狐沖見她雙眼凝望著自己,滿臉是企盼之色,唯恐自己不肯答允,便道:「師太如此吩咐,自當照辦。」定靜師太微微一笑,道:「阿彌陀佛,這副重擔,我……我本來……本來是不配挑的。少俠……你到底是誰?」

  令狐沖見她眼神渙散,呼吸極微,已命在頃刻,不忍再瞞,湊嘴到她耳邊,悄聲道:「定靜師伯,晚輩便是華山派門下棄徒令狐沖。」

  定靜師太「啊」的一聲,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多謝少俠……」顫巍巍地伸手抓住了他手,目光中盡是感激之意,突然一口氣轉不過來,就此氣絕。

  令狐沖叫道:「師太,師太。」探她鼻息,呼吸已停,不禁淒然。恒山派群弟子放聲大哭,荒原之上,一片哀聲。幾枝火把掉在地下,逐次熄滅,四周登時黑沉沉的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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