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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三 伏擊(4)


  令狐沖哈哈大笑,說道:「老師太誇獎,不過老實說,我的武功倒的確有兩下子,上打雪花蓋頂,下打老樹盤根,中打黑虎偷心……哎唷,哎唷!」一面說,一面手舞足蹈,一拳打出,似乎用力過度,自己弄痛了關節,偷眼看儀琳時,見她吃了一驚,頗有關切之意,心想:「這位小師妹良心真好,倘若知道是我,不知她心中有何想法?」

  定靜師太自然明知他是假裝,微笑道:「將軍既真人不露相,貧尼只有朝夕以清香一炷,禱祝將軍福體康健,萬事如意了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多謝,多謝。請你求求菩薩,保佑我升官發財。小將也祝老師太和眾位小師太一路順風,逢凶化吉,萬事順利。哈哈,哈哈!」大笑聲中,向定靜師太一躬到地,揚長而去。他雖狂妄做作,但久在五嶽劍派,對這位恒山派前輩卻也不敢缺了禮數。

  恒山派群弟子望著他腳步蹣跚地向南行去,圍著定靜師太,嘰嘰喳喳地紛紛詢問:「師伯,這人是什麼來頭?」「他是真的瘋瘋癲癲,還是假裝的?」「他是不是武功很高,還是不過運氣好,誤打誤撞地打中了敵人?」「師父,我瞧他不像將軍,好像年紀也不大,是不是?」

  定靜師太歎了口氣,轉頭去瞧身中暗器的眾弟子,見她們敷瞭解藥後,黑血轉紅,脈搏加強,已無險象,她恒山派治傷靈藥算得是各派之冠,自能善後,當下解開了五名魔教教眾的穴道,令其自去,說道:「大夥兒到那邊樹下坐下休息。」

  她獨自在一塊大岩石釁坐定,閉目沉思:「這人沖入魔教陣中之時,魔教領頭的長老向他動手。但他仍能在頃刻間戳倒五人,卻又不是打穴功夫,所用招式竟絲毫沒顯示他的家數門派。當世武林之中,竟有這般厲害的年輕人,卻是哪一位高人的弟子?這樣的人物是友非敵,實是我恒山派的大幸了。」

  她沉吟半晌,命弟子取過筆硯、一張薄絹,寫了一信,說道:「儀質,取信鴿來。」儀質答應了,從背上所負竹籠中取出一隻信鴿。定靜師太將薄絹書信捲成細細的一條,塞入一個小竹筒中,蓋上了蓋子,再澆了火漆,用鐵絲縛在鴿子的左足上,心中默禱,將信鴿往上一擲。鴿兒振翅北飛,漸高漸遠,頃刻間成為一個小小黑點。

  定靜師太自寫書以至放鴿,每一行動均十分遲緩,和她适才力戰群敵時矯捷若飛的情狀全然不同。她抬頭仰望,那小黑點早在白雲深處隱沒不見,但她兀自向北遙望。眾人誰都不敢出聲,适才這一戰,雖有那小丑般的將軍插科打諢,似乎頗為熱鬧有趣,其實局面兇險之極,各人都可說是死裏逃生。

  隔了良久,定靜師太轉過身來,向一名十五六歲的小姑娘招了招手。那少女立即站起,走到她身前,低聲叫道:「師父!」定靜師太輕輕撫了撫她頭髮,說道:「絹兒,你剛才怕不怕?」那少女點了點頭,道:「怕的!幸虧這位將軍勇敢得很,將這些惡人打跑了。」定靜師太微微一笑,說道:「這位將軍不是勇敢得很,而是武功好得很。」那少女道:「師父,他武功好得很麼?我瞧他出招亂七八糟,一不小心,把刀鞘砸在自己頭上。怎麼他的刀又會生銹,拔不出鞘?」

  這少女秦絹是定靜師太所收的關門弟子,聰明伶俐,甚得師父憐愛。恒山派女弟子中,出家的尼姑約占六成,其餘四成是俗家弟子,有些是中年婦人,五六十歲的婆婆也有,秦絹恒山派中年紀最小。眾弟子見定靜師太和小師妹秦絹說話,慢慢都圍了上來。

  儀和插口道:「他出招哪裏亂七八糟了?那都是假裝出來的。將上乘武功掩飾得一點不露痕跡,那才叫高明呢!師父,你看這位將軍是什麼來頭?是哪一家哪一派的?」

  定靜師太緩緩搖頭,說道:「這人的武功,只能以『深不可測』四字來形容,其餘的我一概不知。」

  秦絹問道:「師父,你這封信是寫給掌門師叔的,是不是?馬上能送到嗎?」定靜師太道:「鴿兒到蘇州白衣庵換一站,從白衣庵到濟南妙相庵又換一站,再在老河口清靜庵換一站。四隻鴿兒接力,當可送到恒山了。」儀和道:「幸好咱們沒損折人手,那幾個師姊妹中了喂毒暗器的,過得兩天相信便沒大礙。給石頭砸傷和中了兵刃的,也沒性命之憂。」

  定靜師太抬頭沉思,沒聽到她的話,心想:「恒山派這次南下,行蹤甚秘,晝宿宵行,如何魔教人眾竟能得知訊息,在此據險伏擊?」轉頭對眾弟子道:「敵人遠遁,諒來一時不敢再來。大家都累得很了,便在這裏吃些乾糧,到那邊樹蔭下睡一忽兒。」

  大家答應了,便有人支起鐵架,烹水泡茶。

  眾人睡了幾個時辰,用過了午餐。定靜師太見受傷的弟子神情委頓,說道:「咱們行跡已露,以後不用晚間趕路了,受傷的人也須休養,咱們今晚在廿八鋪歇宿。」

  從這高坡上一路下山,行了三個多時辰到了廿八鋪。那是浙閩間的交通要衝,仙霞嶺上行旅必經之所。進得鎮來,天還沒黑,但鎮上竟無一人。

  儀和道:「福建風俗真怪,這麼早大家便睡了。」定靜師太道:「咱們且找一家客店投宿。」恒山派和武林中各地尼庵均互通聲氣,但廿八鋪並無尼庵,不能前去掛單,只得找客店投宿。所不便的是俗人對尼姑頗有忌諱,認為見之不吉,往往多惹閒氣,好在一眾女尼受之已慣,也從來不加計較。

  但見一家家店鋪都上了門板。廿八鋪說大不大,說小不小,也有兩三百家店鋪,可是一眼望去,竟似一座死鎮。落日餘暉未盡,廿八鋪街上已如深夜一般。眾人在街上轉了個彎,見一家客店前挑出一個白布招子,寫著「仙居客店」四個大字,但大門緊閉,靜悄悄的沒半點聲息。女弟子鄭萼當下便上前敲門。這鄭萼是俗家弟子,一張圓圓的臉蛋常帶笑容,能說會道,很討人家喜歡。一路上凡有與人打交道之事,總是由她出馬,免得旁人一見尼姑,便生拒卻之心。

  鄭萼敲了幾下門,停得片刻,又敲幾下,過了良久,卻沒人應門。鄭萼叫道:「店家大叔,請開門來。」她聲音清亮,又是習武之人,聲音頗能及遠,便隔著幾重院子,也當聽見了。可是客店中竟沒一人應聲,情形顯甚突兀。

  儀和走上前去,附耳在門板上一聽,店內全無聲息,轉頭道:「師父,店內沒人。」

  定靜師太隱隱覺得不對,眼見店招甚新,門板也洗刷得十分乾淨,決不是歇業不做的模樣,說道:「過去瞧瞧,這鎮上該不止這一家客店。」

  向前走過數十家門面,又有一家「南安客店」。鄭萼上前拍門,一模一樣,仍沒人答應。鄭萼道:「儀和師姊,咱們進去瞧瞧。」儀和道:「好!」兩人越牆而入。鄭萼叫道:「店裏有人嗎?」不聽有人回答,兩人拔劍出鞘,並肩走進客堂,再到後面廚房、馬廄、客房各處查看,果然一人也無。但桌上、椅上未積灰塵,連桌上一把茶壺中的茶也尚有微溫。鄭萼打開大門,讓定靜師太等進來,將情形說了。各人都嘖嘖稱奇。

  定靜師太道:「你們七人一隊,分別到鎮上各處去瞧瞧,打聽一下到底是何緣故。七人不可離散,一有敵蹤便吹哨為號。」眾弟子答應了,分別快步行出。客堂上便只剩下定靜師太一人。初時尚聽到眾弟子的腳步之聲,到後來便寂無聲息。這廿八鋪鎮上,靜得令人只感毛骨悚然,偌大一個鎮甸,人聲俱寂,連雞鳴犬吠之聲也聽不到半點,確實大異尋常。

  定靜師太突然擔心:「莫非魔教布下了陰毒陷阱?女弟子們沒多大江湖閱歷,別要中了詭計,給魔教一網打盡。」走到門口,見東北角人影晃動,西首又有幾人躍入店鋪屋中,都是本派弟子,她心中稍定。又過一會,眾弟子絡繹回報,都說鎮上並無一人。

  儀和道:「別說沒人,連畜生也沒一隻。」儀清道:「看來鎮上各人離去不久,許多屋中箱籠打開,大家把值錢的東西都帶走了。」定靜師太點點頭,問道:「你們以為怎麼?」儀和道:「弟子猜想,那是魔教妖人驅散了鎮民,不久便會大舉來攻。」定靜師太道:「不錯!這一次魔教妖人要跟咱們明槍交戰,那好得很啊。你們怕不怕?」眾弟子齊道:「降魔滅妖,乃我佛門弟子的天職。」定靜師太道:「咱們便在這客店中宿歇,做飯飽餐一頓再說。先試試水米蔬菜中有無毒藥。」

  恒山派會餐之時,本就不許說話,這一次更人人豎起了耳朵,傾聽外邊聲息。第一批吃過後,出去替換外邊守衛的弟子進來吃飯。

  儀清忽然心生一計,說道:「師父,咱們去將許多屋中的燈燭都點了起來,叫敵人不知咱們的所在。」定靜師太道:「這疑兵之計甚好。你們七人去點燈。」

  她從大門中望出去,只見大街西首許多店鋪的窗戶中,一處處透了燈火出來,再過一會,東首許多店鋪的窗中也有燈光透出。大街上燈光處處,便是沒半點聲息。定靜師太一抬頭,見到天邊月亮,心中默禱:「菩薩保佑,讓我恒山派諸弟子此次得能全身而退。弟子定靜若能複歸恒山,從此青燈禮佛,再也不動刀劍了。」

  她昔年叱吒江湖,著實幹下了不少轟轟烈烈的事蹟,但昨晚仙霞嶺上這一戰,局面之兇險,此刻思之猶有餘悸,所擔心的是率領著這許多弟子,若她孤身一人,情境便再可怖十倍,那也不放在心上,又再默禱:「大慈大悲、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,如我恒山諸人此番非有損折不可,只讓弟子定靜一人身當此災,諸般殺業報應,只由弟子一人承當。」

  便在此時,忽聽得東北方傳來一個女子聲音大叫:「救命,救命哪!」萬籟俱寂之中,尖銳之音特別顯得淒厲。定靜師太微微一驚,聽聲音並非本派弟子,凝目向東北角望去,並未見到有何動靜,隨見儀清等七名弟子向東北角上奔去,自是前去察看。過了良久,不見儀清等回報。儀和道:「師父,弟子和六位師妹過去瞧瞧。」定靜點點頭,儀和率領六人,循著呼叫聲來處奔去。黑夜中劍光閃爍,不多時便即隱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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