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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二 脫困(6)


  令狐沖氣往上沖,心想天下竟有這等橫蠻之人,見這軍官四十來歲年紀,滿腮虯髯,倒也頗為威武,一身服色,似是個校尉,腰中掛了把腰刀,挺胸凸肚,顯是平素作威作福慣了的。那軍官喝道:「還瞧什麼?不認得老爺麼?」令狐沖靈機一動:「扮成這個軍官,倒也有趣。我大模大樣的在江湖上走動,武林中朋友誰也不會來向我多瞧一眼。」那軍官喝道:「笑什麼?你奶奶的,有什麼好笑?」原來令狐沖想到得意處,臉上不禁露出微笑。

  令狐沖走到櫃檯前付了房飯錢,低聲問道:「那位軍爺是什麼來頭?」那掌櫃的愁眉苦臉地道:「誰知他是什麼來頭?他自稱是北京城來的,只住了一晚,服侍他的店小二倒已吃了他三記耳光。好酒好肉叫了不少,也不知給不給房飯錢呢。」

  令狐沖點了點頭,走到附近一家茶館中,泡了壺茶,慢慢喝著等候。

  等了半個時辰,只聽得馬蹄聲響,那軍官騎了匹棗紅馬,從客店中出來,馬鞭揮得啪啪作響,大聲吆喝:「讓開,讓開,你奶奶的,還不快走!」幾個行人讓得稍慢,給他馬鞭抽去,呼痛聲不絕。

  令狐沖早已付了茶錢,站起身來,快步跟在馬後。他內力充沛,腳步疾逾奔馬,見那軍官出了西門,向西南大路上馳去,便緊緊跟隨。奔得數里,路上行人漸稀。令狐沖加快腳步,搶到馬前,右手一揚。那馬吃了一驚,噓溜溜一聲叫,人立起來,那軍官險些掉下馬來。令狐沖喝道:「你奶奶的,走路不帶眼睛麼?你這畜生險些踹死了老子!」他不開口,那軍官已然大怒,這三聲一罵,那軍官自更怒不可遏,待那馬前足落地,刷的一鞭,便向令狐沖頭上抽落。

  令狐沖見大道上不便行事,叫聲:「啊喲!」一個踉蹌,抱頭便向小路上逃去。那軍官怎肯就此罷休,躍下馬來,匆匆將馬韁系在樹上,狂奔追來。令狐沖叫道:「啊喲,我的媽啊!」逃入樹林。那軍官大叫大嚷地追來,突然間脅下一麻,咕咚一聲,栽倒在地。

  令狐沖左足踏住他胸口,笑道:「你奶奶的,本事如此不濟,怎能行軍打仗?」在他懷中一搜,掏了只大信封出來,上面蓋有「兵部尚書大堂正印」的朱紅大印,寫著「告身」兩個大字。打開信封,抽了一張厚紙出來,卻是兵部的一張委任令,寫明委任河北滄州遊擊吳天德升任福建泉州府參將,克日上任。令狐沖笑道:「原來是位參將大人,你便是吳天德麼?」

  那軍官給他踏住了動彈不得,一張臉皮漲得發紫,喝道:「快放我起來,你……你……膽大妄為,侮辱朝廷命官,不……不怕王法嗎?」嘴裏雖然吆喝,氣勢卻已餒了。

  令狐沖笑道:「老子沒了盤纏,要借你的衣服去當一當。」反掌在他頭頂一拍,那軍官登時暈去。

  令狐沖迅速剝下他衣服,心想這人如此可惡,叫他多受些罪,將他內衣內褲一起剝下,全身赤條條的一絲不掛。一提他包袱重甸甸的,打開一看,竟有好幾百兩銀子,還有三隻金元寶,心想:「這都是這狗官搜刮來的民脂民膏,難以物歸原主,只好讓我吳天德參將大人拿來買酒喝了。」想著不禁好笑,脫去衣衫,將那參將的軍服、皮靴、腰刀、包裹都換到了自己身上,撕爛自己衣衫,將他反手綁了,縛在樹上,再在他口中塞滿了爛泥。轉念一想,回身抽出單刀,將他滿臉虯髯都剃了下來,將剃下的鬍子揣入懷中,笑道:「你變成了小白臉,這可美得多啦!」

  走到大路之上,解開系在樹上的馬韁,縱身上馬,舉鞭一揮,喝道:「讓開,讓開,你奶奶的,走路不帶眼睛嗎?哈哈,哈哈!」長笑聲中,縱馬南馳。

  當晚來到余杭投店,掌櫃的和店小二「軍爺前,軍爺後」的,招呼得極是周到。令狐沖次晨向掌櫃問明瞭去福建的道路,賞了五錢銀子,掌櫃和店小二恭恭敬敬地直送出店門外。令狐沖心想:「總算你們時運好,遇上了我這位冒牌參將,要是真參將吳天德前來投宿,你們可有得苦頭吃了。」去店鋪買了面鏡子,一瓶膠水,出城後來到荒僻處,對著鏡子將一根根鬍子膠在臉上。這番細功夫花了幾有一個時辰,黏完後對鏡一照,滿臉虯髯,蓬蓬松松,著實神氣,不禁哈哈大笑。

  一路向南,到金華府、處州府後,南方口音已和中州大異,甚難聽懂。好在人人見他是軍官,都捲起了舌頭跟他說官話。他一生手頭從未有過這許多錢,喝起酒來盡情暢懷,頗為自得其樂。

  只是體內的諸般異種真氣逼入了自己各處經脈之中,半分也沒驅出體外,時時突然間湧向丹田,令他頭暈眼花,煩惡欲嘔。每當發作,只得依照任我行在鐵板上所刻的法門,將之驅離丹田,散入經脈。只要異種真氣一離丹田,立即精神奕奕,舒暢無比。如此每練一次,自知功力便深了一層,卻也是陷溺深了一層,好在總是想到:「我這條命是撿來的。多活一日,已多占了一分便宜。」便即坦然。

  這日午後,過了衢州府,已進入仙霞嶺。山道崎嶇,漸行漸高,嶺上人煙稀少。再行出二十餘里後,始終沒見到人家,已知貪著趕路,錯過了宿頭。眼見天色已晚,於是采些野果裹腹。見懸崖下有個小山洞,頗為乾燥,不致有蟲蟻所擾,便將馬系在樹上,讓其自行吃草,找些乾草來鋪在洞裏,預備過夜。忽覺丹田中氣血不舒,當即坐下行功。任我行所傳的那神功每多一次修習,便多受一次羈縻,越來越覺滋味無窮。直練了一個更次,但覺全身舒泰,飄飄欲仙,直如身入雲端一般。

  他吐了口長氣,站起身來,不由得苦笑,心想:「那日我問任教主,他既有武功絕學《葵花寶典》在手,何以還要練這吸星大法,他不肯置答。此中情由,這時我卻明白了。原來這吸星大法一經修習,便再也無法罷手。」想到此處,不由得暗暗心驚:「曾聽師娘說過苗人養蠱之事,一養之後,縱然明知其害,也已難以捨棄,若不放蠱害人,蠱蟲便會反噬其主。將來我可別成為養蠱的苗人才好。」

  走出山洞,但見繁星滿天,四下裏蟲聲唧唧,忽聽得山道上有人行來,其時相距尚遠,但他內功既強,耳音便亦及遙,心念一動,當即過去放開了馬韁,在馬臀上輕輕一拍,那馬緩緩走向山坳。

  他隱身樹後,過了好一會,聽得山道上腳步聲漸近,人數著實不少,星光下但見一行人均穿黑衣,其中一人腰纏黃帶,瞧裝束是魔教中人,其餘高高矮矮的一共三十餘人,都默不作聲地隨在其後。令狐沖心想:「他們此去向南入閩,莫非和我華山派有關?難道是奉了任教主之命,去跟師父師娘為難?」待一行人去遠,便悄悄跟隨。

  行出數里,山路突然陡峭,兩旁山峰筆立,中間留出一條窄窄的山路,已不能兩人並肩而行。那三十餘人排成一字長蛇,向山道上爬去。令狐沖心道:「我如跟著上去,這些人居高臨下,只須有一人偶一回頭,便見到了我。」於是閃入草叢躲起,要等他們上了高坡,從南坡下去後再追趕上去。哪知這行人將到坡頂,突然散開,分別隱在山石之後,頃刻間藏得一個人影也不見了。

  令狐沖吃了一驚,第一個念頭是:「他們已見到了我。」但隨即知道不是,尋思:「他們在此埋伏,要襲擊上坡之人。是了,此處地勢絕佳,在此陡然發難,上坡之人勢必難逃毒手。他們要伏擊的是誰?難道師父師娘他們北歸之後,又有急事要回福建?否則怎會連夜趕路?今晚我又能和小師妹相會?」

  一想到岳靈珊,登時全身皆熱,悄悄在草叢中爬了開去,直爬到遠離山道,這才從亂石間飛奔下山,轉了幾個彎,回頭已望不見那高坡,再轉到山道上向北而行。

  他一路疾走,留神傾聽對面是否有人過來,走出十餘里後,忽聽得左側山坡上有人斥道:「令狐沖這混賬東西,你還要為他強辯!」

  【注】

  今日浙閩間已築有不少隧道穿過仙霞嶺,行人或汽車不必爬山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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