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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十二 脫困(5)


  向問天道:「兄弟,你也知道《葵花寶典》麼?」令狐沖道:「我曾聽師父說起過這部寶典的名字,知是博大精深的武學秘籍,卻不知曾在教主手中。」

  任我行道:「多年以來,《葵花寶典》一直是日月神教的鎮教之寶,歷來均是上代教主傳給下一代教主。其時我修習吸星大法廢寢忘食,什麼事都不放在心上,便想將教主之位傳給東方不敗。將《葵花寶典》傳給他,原是向他表明清楚:不久之後,我便會以教主之位相授。唉,東方不敗是個聰明人,這教主之位明明已交在他手裏,他為什麼這樣心急,不肯等到我正式召開總壇,正式公佈於眾?卻偏偏要幹這叛逆篡位之事?」他皺起了眉頭,似乎直到此刻,對這件事仍弄不明白。

  向問天道:「他一來是等不及,不知教主到何時才正式相傳;二來是不放心,只怕突然之間,大事有變。」

  任我行道:「其實他一切已部署妥當,又怕什麼突然之間大事有變?當真令人好生難以索解。我在黑牢中靜心思索,對他的種種奸謀已一一想得明白,只是他何以迫不及待地忽然發難,至今仍想他不通。本來嘛,他對你頗有所忌,怕我說不定會將教主之位傳了給你。但你既不別而行,已去了他眼中之釘,儘管慢慢地等下去好了。」

  向問天道:「東方不敗發難那一年,端午節晚上大宴,小姐在席上說過一句話,教主還記得麼?」任我行搔了搔頭,道:「端午節?那小姑娘說過什麼話啊?那有什麼干係?我可全不記得了。」

  向問天道:「教主別說小姐是小孩子。她聰明伶俐,心思之巧,實不輸于大人。那一年小姐是七歲吧?她在席上點點人數,忽然問你:『爹爹,怎麼咱們每年端午節喝酒,一年總是少一個人?』你一怔,問道,『什麼一年少一個人?』小姐說道:『我記得去年有十一個人,前年有十二個。今年一、二、三、四、五……咱們只剩下了十個。』」

  任我行歎了口氣,道:「是啊,當時我聽了小姑娘這句話,心下甚是不快。早一年東方不敗處決了郝賢弟。再早一年,丘長老不明不白地死在甘肅,此刻想來,自也是東方不敗暗中安排的毒計了。再先一年,文長老遭革出教,受嵩山、泰山、衡山三派高手圍攻而死,此事起禍,自也是在東方不敗身上。唉,小姑娘無意中吐露真言,當時我猶在夢中,竟自不悟。」

  他頓了一頓,喝了口酒,又道:「這門『吸星大法』,原是繼承了北宋年間的『北冥神功』。只是學者不得其法,其中頗有缺陷。其時我修習吸星大法已在十年以上,在江湖上這神功大法也大有聲名,正派中人聞者無不喪膽。可是我卻知這神功之中實有幾個重大缺陷,初時不覺,其後禍患卻慢慢顯露出來。那幾年中我已深明其患,心知若不及早補救,終有一日會得毒火焚身。他人功力既是吸取而來,終非己有,會突然反噬作怪,吸來的功力愈多,反撲之力愈大。」

  令狐沖聽到這裏,心下隱隱覺得有一件大事十分不妥。

  任我行又道:「那時我身上已積聚了十餘名正邪高手的功力。但這十餘名高手分屬不同門派,所練功力各不相同。我須得設法將之融合為一,以為己用,否則總是心腹大患。那幾年中,我日思夜想,所掛心的便是這件事。那日端午節大宴席上,我雖在飲酒談笑,心中卻兀自在推算陽蹻二十二穴和陽維三十二穴,在這五十四個穴道之間,如何使內息游走自如,既可自陽蹻入陽維,亦可自陽維入陽蹻。因此小姑娘那幾句話,我聽了當時心下雖然不快,但片刻間便也忘了。」

  向問天道:「屬下也一直奇怪。教主向來機警萬分,別人只須說得半句話,立時便知他心意,十拿九穩,從不失誤。可是在那幾年中,不但對東方不敗的奸謀全不察覺,而且日常……日常……咳……」任我行微笑道:「而且日常渾渾噩噩,神不守舍,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,是也不是?」向問天道:「是啊。小姐說了那幾句話後,東方不敗哈哈一笑,道:『小姐,你愛熱鬧,是不?明年咱們多邀幾個人來一起喝酒便是。』他說話時滿臉堆歡,可是我從他眼光之中,卻看出滿是疑慮之色。他必定猜想,教主早已胸有成竹,眼前只不過假癡假呆,試他一試。他素知教主精明,料想對這樣明顯的事,決不會不起疑心。」

  任我行皺起眉頭,說道:「小姑娘那日在端午節大宴中說過這幾句話,這十二年來,我卻從來沒記起過。此刻經你一提,我才記得確有此言。不錯,東方不敗聽了那幾句話,焉不大起疑心?」向問天道:「再說,小姐一天天長大,越來越聰明,便在一二年間,只怕便會給她識破機關。等她成年之後,教主又或許會將大位傳她。東方不敗所以不敢多等,寧可冒險發難,其理或在於此。」

  任我行連連點頭,歎了口氣,道:「唉,此刻我女兒若在我身邊,咱們多了一人,也不致如此勢孤力弱了。」

  向問天轉過頭來,向令狐沖道:「兄弟,教主适才言道,他這吸星大法之中,不免有重大缺陷。以我所知,教主雖在黑牢中被囚十二年,大大受了委屈,可是由此脫卻俗務羈絆,潛心思索,已解破了這神功中的秘奧。教主,是也不是?」

  任我行摸摸濃密的黑髯,哈哈一笑,極是得意,說道:「正是。從此而後,吸到別人的功力,盡為我用,再也不用擔心這些異種真氣突然反撲了。哈哈!令狐兄弟,你深深吸一口氣,是否覺得玉枕穴和膻中穴中有真氣鼓蕩,猛然竄動?」

  令狐沖依言吸了口氣,果覺玉枕穴和膻中穴兩處有真氣隱隱流竄,不由得臉色微變。

  任我行道:「你不過初學乍練,還不怎麼覺得,可是當年我尚未解破這秘奧之時,這兩處穴道中真氣鼓蕩,當真是天翻地覆,實難忍受。外面雖靜悄悄的一無聲息,我耳中卻滿是萬馬奔騰之聲,有時又似一個個焦雷連續擊打,轟轟發發,一個響似一個。唉,若不是我體內有如此重大變故,那東方不敗的逆謀焉能得逞?」

  令狐沖知他所言不虛,又知向問天和他說這番話,用意是要自己向他求教,但若自己不允加入日月神教,求教之言自是說不出口,心想:「練他這吸星大法,是要吸取旁人功力以為己用。這功夫自私陰毒,我若非受攻被逼,決計不使。至於我體內異種真氣沒法化除,本來便已如此,我這條性命原是撿來的。令狐沖豈能貪生怕死,便去做大違素願之事?」當下轉過話題,說道:「教主,在下有一事不明,還想請教。在下曾聽師父言道,那《葵花寶典》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秘籍,練成了寶典中的武學,固然無敵於天下,而且長生延年,壽過百歲。教主何以不練那寶典中的武功,卻去練那甚為兇險的吸星大法?」

  任我行淡淡一笑,道:「此中原由,便不足為外人道了。」

  令狐沖臉上一紅,道:「是,在下冒昧了。」

  向問天道:「兄弟,教主年事已高,你大哥也比他老人家小不了幾歲。你若入了本教,他日教主的繼承人非你莫屬。就算你嫌日月神教的聲名不好,難道不能在你手中力加整頓,為天下人造福麼?」

  令狐沖聽他這番話入情入理,微覺心動,只見任我行左手拿起酒杯,重重在桌上一放,右手提起酒壺,斟滿了一杯酒,說道:「數百年來,我日月神教和正教諸派為仇,向來勢不兩立。你如固執己見,不入我教,自己內傷難愈,性命不保,固不必說,只怕你師父、師娘的華山派……嘿嘿,我要使華山派師徒盡數覆滅,華山一派從此在武林中除名,卻也不是什麼難事。你我今日在此相聚,大是有緣,你若聽我良言相勸,便請幹了此杯,萬事都可商量。」

  這番話充滿了威脅之意,令狐沖胸口熱血上湧,朗聲說道:「教主,大哥,我本就身患絕症,命在旦夕,無意中卻學得了教主的神功大法,此後如沒法化解,也不過回復舊狀而已,那也沒什麼。我於自己這條性命早已不怎麼看重,生死有命,且由他去。華山派開派數百年,當有自存之道,未必別人一舉手間便能予以覆滅。今日言盡於此,後會有期!」說著站起身來,向二人躬身為禮,轉身便走。

  向問天欲待再有話說,令狐沖早已去得遠了。

  令狐沖出得梅莊,重重籲了口氣,拂體涼風,適意暢懷,一抬頭,只見一鉤殘月斜掛柳梢,遠處湖水中映出月亮和浮雲的倒影。

  走到湖邊,悄立片刻,心想:「任教主眼前的大事當是去向東方不敗算賬,奪回教主之位,自不會去尋華山派的晦氣。但若師父、師娘、師弟妹們不知內情,撞上了他,那可非遭毒手不可。須得儘早告知,好讓他們有所防備。卻不知他們從福州回來了沒有?這裏去福州不遠,左右無事,我就去福建走一趟。倘若他們已動身回來,在途中或能遇上。」

  隨即想到師父傳書武林,將自己逐出了師門,胸口不禁又是一酸,又想:「我將任教主逼我入教之事,向師父、師娘稟明。他們當能明白,我並非有意和魔教中人結交。說不定師父能收回成命,只罰我去思過崖上面壁三年,那便好了。」一想到重入師門有望,精神為之一振,當下去找了家客店歇宿。

  這一覺睡到午時方醒,心想在見師父、師娘之前,別要顯了自己本來面目,何況盈盈曾叫祖千秋他們傳言江湖,要取自己性命,還是喬裝改扮,免惹麻煩。卻扮作什麼樣子才好?心下沉吟,從房中踱了出來,剛走進天井,突然間豁喇一聲,一盆水向他身上潑將過來。令狐沖立時倒縱避開,那盆水便潑了個空。只見一個軍官手中正拿著一隻木臉盆,向著他怒目而視,粗聲道:「走路也不帶眼睛?你不見老爺在倒水嗎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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