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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九 打賭(4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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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話未說完,黑白子已連連搖頭,道:「這些神話,焉能信得?更哪裏真有棋譜了?」說著鬆手放開了他肩頭。 向問天道:「在下初時也道這是好事之徒編造的故事,但二十五年前見到了劉仲甫和驪山仙姥的對弈圖譜,著著精警,實非世間凡人所能,這才死心塌地,相信確非虛言。前輩與此道也有所好嗎?」 丹青生哈哈大笑,一部大鬍子又直飄起來。向問天問道:「前輩如何發笑?」丹青生道:「你問我二哥喜不喜歡下棋?哈哈哈,我二哥道號黑白子,你說他喜不喜歡下棋?二哥之愛棋,便如我之愛酒。」向問天道:「在下胡說八道,當真是班門弄斧了,二莊主莫怪。」 黑白子道:「你當真見過劉仲甫和驪山仙姥對弈的圖譜?我在前人筆記之中,見過這則記載,說劉仲甫是當時國手,卻在驪山之麓給一個鄉下老媼殺得大敗,登時嘔血數升,這局棋譜便稱為《嘔血譜》。難道世上真有這局《嘔血譜》?」他初進室時神情冷漠,此刻卻十分熱切。 向問天道:「在下二十五年之前,曾在四川成都一處世家舊宅之中見過,只因這一局實在殺得太過驚心動魄,雖事隔二十五年,全數一百一十二著,至今倒還著著記得。」 黑白子道:「一共一百一十二著?你倒擺來給我瞧瞧。來來,到我棋室中去擺局。」 丹青生伸手攔住,道:「且慢!二哥,你不給我制冰,說什麼也不放你走。」說著捧過一隻白瓷盆,盆中盛滿了清水。 黑白子歎道:「四兄弟各有所癡,那也叫無可奈何。」伸出右手食指,插入瓷盆。片刻間水面便浮起一絲絲白氣,過不多時,瓷盆邊上起了一層白霜,跟著水面結成一片片薄冰,冰越結越厚,只一盞茶時分,一瓷盆清水都化成了寒冰。 向問天和令狐沖都大聲喝彩。向問天道:「這『黑風指』的功夫,聽說武林失傳已久,卻原來二莊主……」丹青生搶著道:「這不是『黑風指』,這叫『玄天指』,和『黑風指』的霸道功夫頗有上下之別。」一面說,一面將四隻酒杯放在冰上,在杯中倒了葡萄酒,不久酒面上便冒出絲絲白氣。令狐沖道:「行了!」 丹青生拿起酒杯,一飲而盡,果覺既厚且醇,更沒半分異味,再加一股清涼之意,沁人心脾,大聲贊道:「妙極!我這酒釀得好,風兄弟品得好,二哥的冰制得好。你呢?」向著向問天笑道:「你在旁一搭一檔,搭檔得好。」 丹青生又倒了四杯酒,他性子急,要將盛冰的瓷盆放在酒杯之上,說道:「寒氣自上而下,冰氣下去得快些。」令狐沖道:「冰氣下去得雖快,但如此一來,一杯酒便從上至下一般的冰涼,非為上品。如冰氣從下面透上來,酒中便一層有一層微異的冷暖,可以細辨其每一層氣味的不同。」丹青生聽他品酒如此精辨入微,欽佩之餘大為高興,照法試飲,細辨酒味,果有些微差別。 黑白子將酒隨口飲了,也不理會酒味好壞,拉著向問天的手,道:「去,去!擺劉仲甫的《嘔血譜》給我看。」向問天一扯令狐沖的袖子,令狐沖會意,道:「在下也去瞧瞧。」丹青生道:「那有什麼好看?我跟你不如在這裏喝酒。」令狐沖道:「咱們一面喝酒,一面看棋。」說著跟了黑白子和向問天而去。丹青生無奈,只得夾著那只大酒桶跟入棋室。 只見好大一間房中,除了一張石幾、兩隻軟椅之外,空蕩蕩的一無所有,石幾上刻著縱橫十九道棋路,對放著一盒黑子、一盒白子。這棋室中除了幾、椅、棋子之外不設另物,當是免得對局者分心。 向問天走到石幾前,在棋盤的「平、上、去、入」四角擺了勢子,跟著在「平部」六三路放了一枚白子,然後在九三路放一枚黑子,在六五路放一枚白子,在九五路放一枚黑子,如此不住置子,漸放漸慢。 黑白雙方一起始便纏鬥極烈,中間更無一子餘裕,黑白子只瞧得額頭汗水涔涔而下。 令狐沖暗暗納罕,眼見他适才以「玄天指」化水成冰,那是何等高強的內功修為,當時他渾不在意;弈棋只是小道,他卻瞧得滿頭大汗;可見關心則亂,此人愛棋成癡,向問天多半是揀正了他這弱點進襲。又想:「那位名醫不知跟他們是什麼關係?」 黑白子見向問天置了第六十六著後,隔了良久不放下一步棋子,耐不住問道:「下一步怎樣?」向問天微笑道:「這是關鍵所在,以二莊主高見,該當如何?」黑白子苦思良久,沉吟道:「這一子嗎?斷又不妥,連也不對,沖是沖不出,做活卻又活不成。這……這……這……」他手中拈著一枚白子,在石幾上輕輕敲擊,直過了一頓飯時分,這一子始終沒法放入棋局。這時丹青生和令狐沖已各飲了十七八杯葡萄濃酒。 丹青生見黑白子的臉色越來越青,說道:「童老兄,這是《嘔血譜》,難道你真要我二哥想得嘔血不成?下一步怎麼下,爽爽快快說出來吧。」 向問天道:「好!這第六十七子,下在這裏。」於是在「上部」七四路下了一子。 黑白子啪的一聲,在大腿上重重一拍,叫道:「好,既然那邊下什麼都不好,最好便是『脫先他投』,這一子下在此處,確是妙著。」 向問天微笑道:「劉仲甫此著,自然精彩,但那也只是人間國手的妙棋,和驪山仙姥的仙著相比,卻又大大不如了。」黑白子忙問:「驪山仙姥的仙著,卻又如何?」向問天道:「二莊主不妨想想看。」 黑白子思索良久,總覺局面不利,難以反手,搖頭說道:「即是仙著,我輩凡夫俗子又怎想得出來?童兄不必賣關子了。」向問天微笑道:「這一著神機妙算,當真只有神仙才想得出來。」黑白子是善弈之人,也就精于揣度對方心意,眼見向問天不肯將這一局棋爽爽快快地說出,好叫人心癢難搔,料想他定有所求,便道:「童兄,你將這一局棋說與我聽,我也不會白聽了你的。」 令狐沖心想:「莫非向大哥知道這位二莊主的『玄天指』神功能治我之病,才兜了這樣一個大圈子來求他?」 向問天抬起頭來,哈哈一笑,說道:「在下和風兄弟,對四位莊主絕無所求。二莊主此言,可將我二人瞧得小了。」 黑白子深深一揖,說道:「在下失言,這裏謝過。」向問天和令狐沖還禮。 向問天道:「我二人來到梅莊,乃是要和四位莊主打一個賭。」黑白子和丹青生齊聲問道:「打一個賭?打什麼賭?」向問天道:「我賭梅莊之中,沒人能在劍法上勝得過這位風兄弟。」黑白子和丹青生一齊轉看令狐沖。黑白子神色漠然,不置可否。丹青生卻哈哈大笑起來,說道:「打什麼賭?」 向問天道:「倘若我們輸了,這一幅圖輸給四莊主。」說著解下負在背上的包袱,打了開來,裏面是兩個卷軸。他打開一個卷軸,乃是一幅極為陳舊的圖畫,右上角題著「北宋范中立溪山行旅圖」十字,一座高山沖天而起,墨韻凝厚,氣勢雄峻之極。令狐沖雖不懂繪畫,也知這幅山水實是精絕之作,但見那山森然高聳,雖是紙上的圖畫,也令人不由自主地興高山仰止之感。 丹青生大叫一聲:「啊喲!」目光牢牢盯住了那幅圖畫,再也移不開來,隔了良久,才道:「這是北宋范寬的真跡,你……你……卻從何處得來?」 向問天微笑不答,伸手慢慢將卷軸捲起。丹青生道:「且慢!」在他手臂上一拉,要阻他捲畫,豈知手掌碰到他手臂之上,一股柔和而渾厚的內力湧將出來,將他手掌輕輕彈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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