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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 聯手(3)


  一摸之下,囊底無錢,腰間無劍,連盈盈所贈的那具短琴也已不知去向,當真是一無所有,了無掛礙,便即走下少室山。心想:「世人成千成萬,未必皆有門派,我今後是無門無派的無主孤魂,師父、師娘、小師妹個個視我如陌路之人。小師妹懷疑我吞沒林師弟的《辟邪劍譜》,當我是個無恥之徒,卑視、賤視,又豈僅視如陌路而已?」

  行到下午時分,眼見離少林寺已遠,人既疲累,腹中也甚饑餓,尋思:「卻到哪裏去找些吃的?」忽聽得腳步聲響,七八人自西方奔來,都是勁裝結束,身負兵刃,奔行甚急。令狐沖心想:「你們要殺我,那就動手,免得我又麻煩去找飯吃。吃飽了反正也是死,又何必多此一舉?」當即在道中一站,雙手叉腰,大聲道:「令狐沖在此。要殺我的便上吧!」

  哪知這幾名漢子奔到他身前時,只向他瞧了一眼,便即繞身而過。一人道:「這人是個瘋子。」又一人道:「是,別要多生事端,誤了大事。」另一人道:「若給那廝逃了,可糟糕之極。」霎時間便奔得遠了。令狐沖心道:「原來他們去追拿另一個人。」

  這幾人腳步聲方歇,西首傳來一陣蹄聲,五騎馬如風般馳至,從他身旁掠過。馳出十餘丈後,忽然一騎馬兜了轉來,馬上是個中年婦人,說道:「客官,借問一聲,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嗎?這人身材瘦長,腰間佩一柄彎刀。」令狐沖搖頭道:「沒瞧見。」那婦人更不打話,圈轉馬頭,追趕另外四騎而去。

  令狐沖心想:「他們去追拿這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?左右無事,去瞧瞧熱鬧也好。」當下折而東行。走不到一頓飯時分,身後又有十餘人追了上來。一行人越過他身畔後,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回頭問道:「兄弟,你可見到一個身穿白袍的老頭子麼?這人身材高瘦,腰掛彎刀。」令狐沖道:「沒瞧見。」

  又走了一會,來到一處三岔路口,西北角上鸞鈴聲響,三騎馬疾奔而至,乘者都是二十來歲的青年。當先一人手揚馬鞭,說道:「喂,借問一聲,你可見到一個……」令狐沖接口道:「你要問一個身材高瘦,腰懸彎刀,穿一件白色長袍的老頭兒,是不是?」三人臉露喜色,齊聲道:「是啊,這人在哪裏?」令狐沖歎道:「我沒見過。」當先那青年大怒,喝者:「沒的來消遣老子!你既沒見過,怎麼知道?」令狐沖微笑道:「沒見過的,便不能知道麼?」

  那青年提起馬鞭,便要向令狐沖頭頂劈落。另一個青年道:「二弟,別多生枝節,咱們快追。」那手揚馬鞭的青年哼了一聲,將鞭子在空中虛揮一記,縱馬奔馳而去。

  令狐沖心想:「這些人一起去追尋一個白衣老者,不知為了何事?去瞧瞧熱鬧,固然有趣,但如他們知道我便是令狐沖,定然當場便將我殺了。」言念及此,不由得有些害怕,但轉念又想:「眼下正邪雙方都要取我性命,我躲躲閃閃的,縱然苟延殘喘,多活得幾日,最後終究難逃這一刀之厄。這等怕得要死的日子,多過一天又有什麼好處?反不如隨遇而安,且看是撞在誰的手下送命便了。」當即隨著那三匹馬激起的煙塵,向前行去。

  其後又有幾批人趕來,都向他探詢那「身穿白袍,身材高瘦,腰懸彎刀」的老者。令狐沖心想:「這些人追趕那白衣老者,都不知他在何處,走的卻是同一方向,倒也奇怪。」

  又行出里許,穿過一片松林,眼前突然出現一片平野,黑壓壓地站著許多人,少說也有六七百人,只曠野實在太大,六七百人置身其間,也不過占了中間小小的一團。一條筆直的大道通向人群,令狐沖便沿著大路向前。

  行到近處,見人群之中有座小小涼亭,那是山道上供行旅憩息之用,構築頗為簡陋。那群人圍著涼亭,相距約有數丈,卻不逼近。

  令狐沖再走近十餘丈,只見亭中赫然有個白衣老者,孤身一人,坐在一張板桌旁飲酒,他是否腰懸彎刀,一時沒法見到。此人雖然坐著,幾乎仍有常人高矮。

  令狐沖見他在群敵圍困之下,仍好整以暇地泰然飲酒,不由得心生敬仰,生平所見所聞的英雄人物,極少有人如此這般豪氣干雲。他慢慢行前,擠入了人群。

  那些人個個都目不轉睛地瞧著那白衣老者,對令狐沖的過來毫沒留意。

  令狐沖凝神向那老者瞧去,只見他容貌清臒,頦下疏疏朗朗一叢花白長須,垂在胸前,手持酒杯,眼望遠處黃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,對圍著他的眾人竟一眼不瞧。他背上負著一個包袱,再看他腰間時,卻無彎刀。原來他竟連兵刃也沒攜帶。

  令狐沖不知這老者姓名來歷,不知何以有這許多武林中人要跟他為難,更不知他是正是邪,只是欽佩他這般旁若無人的豪氣,此時江湖各路武人正都要與自己為敵,不知不覺間起了一番同病相憐、惺惺相惜之意,便大踏步上前,朗聲說道:「前輩請了,你獨酌無伴,未免寂寞,我來陪你喝酒。」走入涼亭,向他一揖,便坐了下來。

  那老者轉過頭來,兩道冷電似的目光向令狐沖一掃,見他不持兵刃,臉有病容,是個素不相識的少年,臉上微現詫色,哼了一聲,也不回答。令狐沖提起酒壺,先在老者面前的酒杯中斟了酒,又在另一隻杯中斟了酒,舉杯說道:「請!」咕的一聲,將酒喝幹了,那酒極烈,入口有如刀割,便似無數火炭般流入腹中,大聲贊道:「好酒!」

  只聽得涼亭外一條大漢粗聲喝道:「兀那小子,快快出來!咱們要跟向問天拚命,別在這裏礙手礙腳。」令狐沖笑道:「我自和向老前輩喝酒,礙你什麼事了?」又斟了一杯酒,咕的一聲,仰脖子倒入口中,大拇指一翹,說道:「好酒!」

  左首有個冷冷的聲音說道:「小子走開,別在這裏枉送了性命。咱們奉東方教主之命,擒拿叛徒向問天。旁人若來滋擾幹撓,叫他死得慘不堪言。」

  令狐沖向話聲來處瞧去,見說話的是個臉如金紙的瘦小漢子,身穿黑衣,腰系黃帶。他身旁站著二三百人,衣衫也都是黑色,腰間帶子卻各種顏色均有。令狐沖驀地想起,那日在衡山城外見到魔教長老曲洋,他便身穿這樣的黑衣,依稀記得腰間所系也是黃帶。那瘦子說奉了東方教主之命追拿叛徒,那麼這些人都是魔教教眾了,莫非這瘦子也是魔教長老?

  他又斟一杯酒,仰脖子幹了,贊道:「好酒!」向那白衣老者向問天道:「向老前輩,在下喝了你三杯酒,多謝,多謝!」

  忽聽得東首有人喝道:「這小子是華山派棄徒令狐沖。」令狐沖晃眼瞧去,認出說話的是青城派弟子侯人英。這時看得仔細了,在他身旁的竟有不少是五嶽劍派中的人物。

  一名道士朗聲道:「令狐沖,你師父說你和妖邪為伍,果然不錯。這向問天雙手染滿了英雄俠士的鮮血,你跟他在一起幹什麼?再不給我快滾,大夥兒把你一起斬成了肉醬。」令狐沖道:「這位是泰山派的師叔麼?在下跟這位向前輩素不相識,只是見你們幾百人圍住了他一個兒,那算什麼樣子?五嶽劍派幾時又跟魔教聯手了?正邪雙方一起來對付向前輩一人,豈不令天下英雄恥笑?」那道士怒道:「我們幾時跟魔教聯手了?魔教追拿他們教下叛徒,我們卻是為命喪在這惡賊手下的朋友們復仇。各幹各的,毫無關連!」令狐沖道:「好好好,只須你們單打獨鬥,我便坐著喝酒看熱鬧。」

  侯人英喝道:「你是什麼東西?大夥兒先將這小子斃了,再找姓向的算賬。」令狐沖笑道:「要斃我令狐沖一人,又怎用得著大夥兒動手?侯兄自己請上來便是。」侯人英曾給令狐沖一腳踢下酒樓,知道自己武功不如,還真不敢上前動手,他卻不知令狐沖內力已失,已然遠非昔比。旁人似乎都忌憚向問天了得,也不敢便此沖入涼亭。

  那魔教的瘦小漢子叫道:「姓向的,快跟我們去見教主,請他老人家發落,未必便無生路。你也是本教的英雄,難道大家真要鬥個血肉橫飛,好叫旁人笑話麼?」

  向問天嘿的一聲,舉杯喝了一口酒,卻發出嗆啷一聲響。

  令狐沖見他雙手之間竟系著一根鐵鍊,大為驚詫:「原來他是從囚牢中逃出來的,聯手上的束縛也尚未去掉。」對他同情之心更盛,心想:「這人已無抗禦之能,我便助他抵擋一會,胡裏胡塗地在這裏送了性命便是。」當即站起,雙手在腰間一叉,朗聲說道:「這位向前輩手上系著鐵鍊,怎能跟你們動手?我喝了他老人家三杯好酒,說不得,只好助他抵禦強敵。誰要動姓向的,非得先殺了令狐沖不可。」

  向問天見令狐沖瘋瘋癲癲,毫沒來由地強自出頭,不由得大為詫異,低聲道:「小子,你為什麼要幫我?」令狐沖道:「路見不平,拔刀相助。」向問天道:「你的刀呢?」令狐沖道:「在下使劍,就可惜沒劍。」向問天道:「你劍法怎樣?你是華山派的,劍法恐怕也不怎麼高明。」令狐沖笑道:「原本不怎麼高明,加之在下身受重傷,內力全失,更糟糕之至。」向問天道:「你這人莫名其妙。好,我去給你弄把劍來。」只見白影一晃,他已向群豪沖了過去。

  霎時間刀光耀眼,十餘件兵刃齊向他砍去。向問天斜刺穿出,向那泰山派的道士欺近。那道士挺劍刺出,向問天身形一晃,閃到了他背後,左肘反撞,噗的一聲,撞中了那道士後心,雙手輕揮,已將他手中長劍捲在鐵鍊之中,右足一點,躍回涼亭。這幾下兔起鶻落,迅捷無比,正派群豪待要阻截,哪裏還來得及?一名漢子追得最快,逼近涼亭不逾數尺,提起單刀砍落,向問天背後如生眼睛,竟不回頭,左腳反足踢出,腳底踹中那人胸膛。那人大叫一聲,直飛出去,右手單刀這一砍之勢力道正猛,嚓的一響,竟將自己右腿砍了下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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