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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八 聯手(2)


  方證方丈續道:「但那般剌密諦大師所闡發的,大抵是禪宗佛學。直到十二年後,二祖在長安道上遇上一位精通武功的年輕人,談論三日三晚,才將《易筋經》中的武學秘奧盡數領悟。」他頓了一頓,說道:「那位年輕人,便是唐朝開國大功臣,後來輔佐太宗,平定突厥,出將入相,爵封衛公的李靖。李衛公建不世奇功,想來也是從《易筋經》中得到了不少教益。」

  令狐沖「哦」了一聲,心想:「原來《易筋經》有這等大來頭。」

  方證又道:「《易筋經》的功夫圜一身之脈絡,系五臟之精神,周而不散,行而不斷,氣自內生,血從外潤。練成此經後,心動而力發,一攢一放,自然而施,不覺其出而自出,如潮之漲,似雷之發。少俠,練那《易筋經》,便如一葉小舟于大海巨濤之中、怒浪澎湃之際,小舟自然拋高伏低,何嘗用力?若要用力,又哪有力道可用?又從何處用起?」

  令狐沖連連點頭,覺得這道理果然博大精深,和風清揚所說的劍理頗有相通處。

  方證又道:「只因這《易筋經》具如斯威力,是以數百年來非其人不傳,非有緣不傳,縱然是本派出類拔萃的弟子,如無福緣,也不獲傳授。便如方生師弟,他武功既高,持戒亦複精嚴,乃是本寺了不起的人物,卻未獲上代師父傳授此經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是。晚輩無此福緣,不敢妄自干求。」

  方證搖頭道:「不然。少俠是有緣人。」

  令狐沖驚喜交集,心中怦怦亂跳,沒想到這項少林秘技,連方生大師這樣的少林高僧也未蒙傳授,自己卻屬有緣。

  方證緩緩地道:「佛門廣大,只渡有緣。少俠是風老先生的傳人,此是一緣;少俠來到我少林寺中,此又是一緣;少俠不習《易筋經》便須喪命,方生師弟習之固為有益,不習亦無所害,這中間的分別又是一緣。」

  方生合十道:「令狐少俠福緣深厚,方生亦代為欣慰。」

  方證道:「師弟,你天性執著,一切事物拘泥實相,於『空、無相、無作』這三解脫門的至理,始終未曾參透,於生死這一關,也就勘不破。不是我不肯傳你《易筋經》,實是怕你研習這門上乘武學之後,沉迷其中,於參禪的正業不免荒廢。」

  方生神色惶然,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地道:「師兄教誨得是。」

  方證微微點頭,意示激勵,過了半晌,見方生臉現微笑,這才臉現喜色,又點了點頭,轉頭向令狐沖道:「這中間本來尚有一重大障礙,此刻卻也跨過去了。自達摩老祖以來,這《易筋經》只傳本寺弟子,不傳外人,此例不能自老衲手中而破。因此少俠須得投我嵩山少林寺門下,為少林派俗家弟子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少俠若不嫌棄,便歸老衲門下,為『國』字輩弟子,可更名為令狐國沖。」

  方生喜道:「恭喜少俠,我方丈師兄生平只收過兩名弟子,那都是三十年前的事了。少俠為我方丈師兄的關門弟子,不但得窺《易筋經》的高深武學,而我方丈師兄所精通的一十二般少林絕藝,亦可量才而授,那時少俠定可光大我門,在武林中一放異彩。」

  令狐沖站起身來,說道:「多承方丈大師美意,晚輩感激不盡,只是晚輩身屬華山派門下,不便另投明師。」方證微微一笑,說道:「我所說的大障礙,便是指此而言。少俠,你眼下已不是華山弟子了,你自己只怕還不知道。」

  令狐沖吃了一驚,顫聲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怎麼已不是華山派門下?」

  方證從衣袖中取出一封信來,道:「請少俠過目。」手掌輕輕一送,那信便向令狐沖身前平平飛來。

  令狐沖雙手接住,只覺全身一震,不禁駭然:「這位方丈大師果然內功深不可測,單憑這薄薄一封信,居然便能傳過來這等渾厚內力。」見信封上蓋著「華山派掌門之印」的朱鈐,上書「謹呈少林派掌門大師」,九個字間架端正,筆致凝重,正是師父岳不群的親筆。令狐沖隱隱感到大事不妙,雙手發顫,抽出信紙,看了一遍,真難相信世上竟有此事,又看了一遍,登覺天旋地轉,咕咚一聲,摔倒在地。

  待得醒轉,只見身在方生大師懷中,令狐沖支撐著站起,忍不住放聲大哭。方生問道:「少俠何故悲傷?難道尊師有甚不測麼?」令狐沖將書函遞過,哽咽道:「大師請看。」

  方生接了過來,只見信上寫道:

  「華山派掌門岳不群頓首,書呈少林派掌門大師座前:猥以不德,執掌華山門戶。久疏問候,乃闋清音。頃以敝派逆徒令狐沖,秉性頑劣,屢犯門規,比來更結交妖孽,與匪人為伍,宣稱與之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。不群無能,雖加嚴訓痛懲,迄無顯效。為維繫武林正氣,正派清譽,茲將逆徒令狐沖逐出本派門牆。自今而後,該逆徒非複敝派弟子,若再有勾結淫邪、為禍江湖之舉,祈我正派諸友共誅之,不群感激不盡。臨書惶愧,言不盡意,祈大師諒之。」

  方生看後,也大出意料之外,想不出什麼言語來安慰令狐沖,當下將書信交還方證,見令狐沖淚流滿臉,歎道:「少俠,你與黑木崖上的人交往,原是不該。」

  方證道:「諸家正派掌門人想必都已接到尊師此信,傳諭門下。你就算身上無傷,只須出得此門,江湖之上,步步荊棘,諸凡正派門下弟子,無不以你為敵。」

  令狐沖一怔,想起在那山澗之旁,盈盈也說過這麼一番話。此刻不但旁門左道之士要殺自己,而正派門下亦人人以己為敵,當真天下雖大,卻無容身之所;又想起師恩深重,師父師娘于自己向來便如父母一般,不僅有傳藝之德,更兼有養育之恩,不料自己任性妄為,竟給逐出師門,料想師父寫這些書信時,心中傷痛恐怕更在自己之上。一時又傷心,又慚愧,恨不得一頭便即撞死。

  他淚眼模糊中,只見方證、方生二僧臉上均有憐憫之色,忽然想起劉正風要金盆洗手,退出武林,只因結交了魔教長老曲洋,終於命喪嵩山派之手,可見正邪不兩立,連劉正風如此藝高勢大之人,尚且不免,何況自己這樣一個孤立無援,卑不足道、重傷垂死的少年?更何況五霸岡上群邪聚會,鬧出這樣大的事來?

  方證緩緩地道:「苦海無邊,回頭是岸。縱是十惡不赦的奸人,只須心存悔悟,佛門亦來者不拒。你年紀尚輕,一時失足,誤交匪人,難道就此便無自新之路?你與華山派的關連已然一刀兩斷,今後在我少林門下,痛改前非,再世為人,武林之中,諒來也不見得有什麼人能與你為難。」他這幾句話說得輕描淡寫,卻自有一股威嚴氣象。

  令狐沖心想:「此時我已無路可走,若托庇于少林派門下,不但能學到神妙內功,救得性命,而且以少林派的威名,江湖上確實無人敢向方證大師的弟子生事。」

  但便在此時,胸中一股倔強之氣,勃然而興,心道:「大丈夫不能自立於天地之間,靦顏向別派托庇求生,算什麼英雄好漢?江湖上千千萬萬人要殺我,就讓他們來殺好了。師父不要我,將我逐出了華山派,我便獨來獨往,卻又怎地?」言念及此,不由得熱血上湧,口中乾渴,只想喝他幾十碗烈酒,什麼生死門派,盡數置之腦後,霎時之間,連心中一直念念不忘的岳靈珊,也變得如同陌路人一般。

  他站起身來,向方證及方生跪拜下去,恭恭敬敬地磕了幾個頭。

  二僧只道他已決意投入少林派,臉上都露出了笑容。

  令狐沖站起身來,朗聲說道:「晚輩既不容于師門,亦無顏改投別派。兩位大師慈悲,晚輩感激不盡,就此拜別。」

  方證愕然,沒想到這少年竟如此的泯不畏死。

  方生勸道:「少俠,此事有關你生死大事,千萬不可意氣用事。」

  令狐沖嘿嘿一笑,躬身行禮,轉身出了室門。他胸中充滿了一股不平之氣,步履竟十分輕捷,大踏步走出了少林寺。

  令狐沖出得寺來,心中一股蒼蒼涼涼,仰天長笑,心想:「正派中人以我為敵,左道之士人人要想殺我,令狐沖多半難以活過今日,且看是誰取了我性命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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