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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七 傾心(6)


  那婆婆道:「好,我信得過你們。東海中有座蟠龍島,可有人知道麼?」一個老者道:「福建泉州東南一百多裏海中,有座蟠龍島,聽說人跡罕至,極為荒涼。」那婆婆道:「正是這座小島,你們立即動身,到蟠龍島上去玩玩吧。過得了七年八年,再回中原吧。」

  數十名漢子齊聲答應,臉上均現喜色,說道:「咱們即刻便走。」有人又道:「咱們一路之上,決不跟外人說半句話。」那婆婆冷冷地道:「你們說不說話,關我什麼事?」那人道:「是,是!小人胡說八道。」提起手來,在自己臉上用力擊打。那婆婆道:「去吧!」數十名大漢發足狂奔。三名刺瞎了眼的漢子則由旁人攙扶,頃刻之間,走得一個不剩。

  令狐沖心下駭然:「這婆婆單憑一句話,便將他們發配去東海荒島,七年八年不許回來。這些人反而歡天喜地,如得大赦,可真叫人不懂了。」他默不作聲地行走,心頭思潮起伏,只覺身後跟隨著的這位婆婆實是生平從所未聞的怪人,思忖:「只盼一路前去,別再遇見五霸岡上的朋友。他們一番熱心,為治我的病而來,倘若給婆婆撞見了,不是刺瞎雙目,便得罰去荒島充軍,豈不冤枉?這樣看來,黃幫主、司馬島主、祖千秋要我說從來沒見過他們,五霸岡上群豪片刻間散得乾乾淨淨,都是因為怕了這婆婆。她……她到底是怎麼一個可怖的大魔頭?」想到此處,不由自主地連打兩個寒噤。

  又行得七八裏,忽聽得背後有人大聲叫道:「前面那人便是令狐沖。」這人叫聲響亮之極,一聽便知是少林派那辛國梁到了。那婆婆道:「我不想見他,你跟他敷衍一番。」令狐沖應道:「是。」只聽得簌的一聲響,身旁灌木一陣搖晃,那婆婆鑽入了樹叢之中。

  只聽辛國梁說道:「師叔,那令狐沖身上有傷,走不快的。」其時相隔尚遠,但辛國梁的話聲實在太過宏亮,雖是隨口一句話,令狐沖也聽得清清楚楚,心道:「原來他還有個師叔同來。」婆婆既躲在附近,便索性不走,坐在道旁相候。

  過了一會,來路上腳步聲響,幾人快步走來,辛國梁和易國梓都在其中,另有兩個僧人、一個中年漢子。兩個僧人一個年紀甚老,滿臉皺紋,另一個三十來歲,手持方便鏟。

  令狐沖站起身來,深深一揖,說道:「華山派晚輩令狐沖,參見少林派諸位前輩,請教前輩上下怎生稱呼。」易國梓喝道:「小子……」那老僧道:「老衲法名方生。」那老僧一說話,易國梓立時住口,但怒容滿臉,顯是對适才受挫之事氣憤已極。令狐沖躬身道:「參見大師。」方生點了點頭,和顏悅色地道:「少俠不用多禮。尊師岳先生可好。」

  令狐沖初時聽得他們來勢洶洶地追到,心下甚是惴惴,待見方生和尚說話神情是個有道高僧模樣,又知「方」字輩僧人是當今少林寺的第一代人物,與方丈方證大師是師兄弟,料想他不會如易國梓這般蠻不講理,心中登時一寬,恭恭敬敬地道:「多謝大師垂詢,敝業師安好。」

  方生道:「這四個都是我師侄。這僧人法名覺月,這是黃國柏師侄,這是辛國梁師侄,這是易國梓師侄。辛易二人,你們曾會過面的。」令狐沖道:「是。令狐沖參見四位前輩。晚輩身受重傷,行動不便,禮數不周,請眾位前輩原諒。」易國梓哼了一聲,道:「你身受重傷!」方生道:「你當真身上有傷?國梓,是你打傷他的嗎?」

  令狐沖道:「一時誤會,算不了什麼。易前輩以袖風摔了晚輩一跤,又擊了晚輩一掌,好在晚輩一時也不會便死,大師卻也不用深責易前輩了。」他一上來便說自己身受重傷,又將全部責任推在易國梓身上,料想方生是位前輩高僧,決不能再容這四個師侄跟自己為難,又道:「種種情事,辛前輩在五霸岡上都親眼目睹。既是大師佛駕親臨,晚輩已有了好大面子,決不在敝業師面前提起便是。大師放心,晚輩雖傷重難愈,此事卻不致引起五嶽劍派和少林派的糾葛。」這麼一說,倒像自己傷重難愈,全是易國梓的過失。

  易國梓怒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胡說八道,你本來就已身受重傷,跟我有什麼干係?」

  令狐沖歎了口氣,淡淡地道:「這句話,易前輩,你可是說不得的。倘若傳了出去,豈不于少林派清譽大大有損。」

  辛國梁、黃國柏和覺月三人都微微點了點頭。各人心下明白,少林派「方」字輩的僧人輩份甚尊,雖說與五嶽劍派門戶各別,但上輩敘將起來,比之五嶽劍派各派的掌門人還長了一輩,因此辛國梁、易國梓等人的輩分也高於令狐沖。易國梓和令狐衝動手,本已有以大壓小之嫌,何況他少林派有師兄弟二人在場?更何況令狐沖在動手之前已然受傷?少林派門規綦嚴,易國梓倘若真將華山派一個受了傷的後輩打死,縱不處死抵命,那也是非廢去武功、逐出門牆不可。易國梓念及此節,不由得臉都白了。

  方生道:「少俠,你過來,我瞧瞧你的傷勢。」令狐沖走近身去。方生伸出右手,握住令狐沖的手腕,手指在他「大淵」、「經渠」兩處穴道上一搭,登時覺得他體內生出一股希奇古怪的內力,一震之下,便將手指彈開。方生心中一凜,他是當今少林寺第一代高僧中有數的好手,竟會給這少年的內力彈開手指,當真匪夷所思。他哪知令狐沖體內已蓄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氣,他武功雖強,但在絕無防範之下,究竟也擋不住這七個高手的合力。他「哦」的一聲,雙目向令狐沖瞪視,緩緩地道:「少俠,你不是華山派的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晚輩確是華山派弟子,是敝業師岳先生所收的第一個門徒。」方生問道:「那麼後來你又怎地跟從旁門左道之士,練了一身邪派武功?」

  易國梓插口道:「師叔,這小子使的確是邪派武功,半點不錯,他賴也賴不掉。剛才咱們還見到他身後跟著一個女子,怎麼躲起來了?鬼鬼祟祟的,多半不是好東西。」

  令狐沖聽他出言辱及那婆婆,怒道:「你是名門弟子,怎地出言無禮?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願見你,免得生氣。」易國梓道:「你叫她出來,是正是邪,我師叔法眼無訛,一見而知。」令狐沖道:「你我爭吵,便是因你對我婆婆無禮而起,這當兒還在胡說八道。」

  覺月接口道:「令狐少俠,适才我在山岡之上,望見跟在你身後的那女子步履輕捷,不似是年邁之人。」令狐沖道:「我婆婆是武林中人,自然步履輕捷,那有什麼希奇?」

  方生搖了搖頭,說道:「覺月,咱們是出家人,怎能強要拜見人家的長輩女眷?令狐少俠,此事中間疑竇甚多,老衲一時也參詳不透。你果然身負重傷,但內傷怪異,決不是我易師侄出手所致。咱們今日在此一會,也是有緣,盼你早日痊癒。你身上的內傷著實不輕,我這裏有兩顆藥丸,給你服了吧,就只怕治不了……」說著伸手入懷。

  令狐沖心下敬佩:「少林高僧,果然氣度不凡。」躬身道:「晚輩有幸得見大師……」

  一語未畢,突然間刷的一聲響,易國梓長劍出鞘,喝道:「在這裏了!」連人帶劍,撲入那婆婆藏身的灌木叢中。方生叫道:「易師侄,休得無禮!」只聽得呼的一聲,易國梓從灌木叢中又飛身出來,一躍數丈,啪的一聲響,直挺挺地摔在地下,仰面向天,手足抽搐了幾下,便不再動了。方生等都大吃一驚,只見他額頭一個傷口,鮮血汩汩流出,手中兀自抓著那柄長劍,卻早已氣絕。

  辛國梁、黃國柏、覺月三人齊聲怒喝,各挺兵刃,縱身撲向灌木叢去。方生雙手一張,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開來,一股柔和的勁風將三人一齊擋住,向著灌木叢朗聲說道:「是黑木崖哪一位道兄在此?」但見數百株灌木中一無動靜,更沒半點聲息。方生又道:「敝派跟黑木崖素無糾葛,道兄何以對敝派易師侄驟施毒手?」灌木中仍無人答話。

  令狐沖大吃一驚:「黑木崖?黑木崖是魔教總舵的所在,難道……難道這位婆婆竟是魔教中的前輩?」

  方生大師又道:「老衲昔年和東方教主也曾有一面之緣。道友既出手殺了人,雙方是非,今日須作了斷。道友何不現身相見?」令狐沖又心頭一震:「東方教主?他說的是魔教的教主東方不敗?此人號稱當世第一高手,那麼……那麼這位婆婆果然是魔教中人?」

  那婆婆藏身灌木叢中,始終不理。方生道:「道友一定不肯賜見,恕老衲無禮了!」說著雙手向後一伸,兩隻袍袖中登時鼓起勁氣,跟著向前推出,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,數十株灌木從中折斷,枝葉紛飛。便在此時,呼的一聲響,一個人影從灌木中躍出。

  令狐沖滿心想瞧瞧那婆婆的模樣,總是記著諾言,急忙轉身,只聽得辛國梁和覺月齊聲呼叱,兵刃撞擊之聲如暴雨灑窗,既密且疾,顯是那婆婆與方生等已鬥了起來。

  其時正當已牌時分,日光斜照,令狐沖為守信約,心下又焦慮,又好奇,卻也不敢回頭去瞧四人相鬥的情景,只見地下黑影晃動,方生等四人將那婆婆圍在垓心。方生手中並無兵刃,覺月使的是方便鏟,黃國柏使刀,辛國梁使劍,那婆婆使的是一對極短的兵刃,似是匕首,又似是蛾眉刺,那兵刃既短且薄,又似透明,單憑日影,認不出是何種兵器。那婆婆和方生都不出聲,辛國梁等三人卻大聲吆喝,聲勢威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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