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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四 論杯(6)


  令狐沖在洛陽聽綠竹翁談論講解,於天下美酒的來歷、氣味、釀酒之道、窖藏之法,已十知八九,但對酒具卻一竅不通,此刻聽祖千秋侃侃而談,大有茅塞頓開之感。

  只聽他又道:「至於飲葡萄酒嘛,當然要用夜光杯了。古人詩云:『葡萄美酒夜光杯,欲飲琵琶馬上催。』要知葡萄美酒作豔紅之色,我輩鬚眉男兒飲之,未免豪氣不足。葡萄美酒盛入夜光杯之後,酒色便與鮮血一般無異,飲酒有如飲血。岳武穆詞云:『壯志饑餐胡虜肉,笑談渴飲匈奴血』,豈不壯哉!」

  令狐沖連連點頭,他讀書甚少,聽得祖千秋引證詩詞,于文義不甚了了,只是「笑談渴飲匈奴血」一句,確是豪氣干雲,令人胸懷大暢。

  祖千秋指著一壇酒道:「至於這高粱美酒,乃是最古之酒。夏禹時儀狄作酒,禹飲而甘之,那便是高粱酒了。令狐兄,世人眼光短淺,只道大禹治水,造福後世,殊不知治水什麼的,那也罷了,大禹真正的大功,你可知道麼?」

  令狐沖和桃谷六仙齊聲道:「造酒!」祖千秋道:「正是!」八人一齊大笑。

  祖千秋又道:「飲這高粱酒,須用青銅酒爵,始有古意。至於那米酒呢,上佳米酒,其味雖美,失之于甘,略稍淡薄,當用大鬥飲之,方顯氣概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在下草莽之人,少了學問。不明白這酒漿和酒具之間,竟有這許多講究。」

  祖千秋拍著一隻寫著「百草美酒」字樣的酒罈,說道:「這百草美酒,乃採集百草,浸入美酒,故酒氣清香,如行春郊,令人未飲先醉。飲這百草酒須用古藤杯。百年古藤雕而成杯,以飲百草酒則大增芳香之氣。」令狐沖道:「百年古藤,倒是很難得的。」祖千秋正色道:「令狐兄言之差矣,百年美酒比之百年古藤,可就更為難得。你想,百年古藤,盡可求之于深山野嶺,但百年美酒,人人想飲,一飲之後,便沒有了。一隻古藤杯,就算飲上千次萬次,還是好端端的一隻古藤杯。」令狐沖道:「正是。在下無知,承先生指教。」

  岳不群一直在留神聽那祖千秋說話,聽他言辭誇張,卻又非無理,眼見桃枝仙、桃幹仙等捧起了那壇百草美酒,倒得滿桌淋漓,全沒當是十分珍貴的美酒。岳不群雖不嗜飲,卻聞到酒香撲鼻,甚是醇美,情知那確是上佳好酒,桃谷六仙如此糟蹋,未免可惜。

  祖千秋又道:「飲這紹興狀元紅須用古瓷杯,最好是北宋瓷杯,五代瓷杯當然更好,吳越國龍泉哥窯弟窯青瓷最佳,不過那太難得。南宋瓷杯勉強可用,但已有衰敗氣象,至於元瓷,則不免粗俗了。飲這壇梨花酒呢?那該當用翡翠杯。白樂天杭州春望詩云:『紅袖織綾誇柿蒂,青旗沽酒趁梨花。』你想,杭州酒家在西湖邊上賣這梨花酒,酒家旁一株柿樹,花蒂垂謝,有如胭脂,酒家女穿著綾衫,紅袖當爐,玉顏勝雪,映著酒家所懸滴翠也似的青旗,這嫣紅翠綠的顏色,映得那梨花酒分外精神。至於飲這玉露酒,當用琉璃杯。玉露酒中有如珠細泡,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而飲,方可見其佳處。」

  忽聽得一個女子聲音說道:「嘟嘟嘟,吹法螺!」說話之人正是岳靈珊,她伸著右手食指,刮自己右頰。岳不群道:「珊兒不可無理,這位祖先生說的大有道理。」岳靈珊道:「什麼大有道理?喝幾杯酒助助興,那也罷了,成日成晚地喝酒,又有這許多講究,豈是英雄好漢之所為?」

  祖千秋搖頭晃腦地道:「這位姑娘言之差矣。漢高祖劉邦,是不是英雄?當年他若不是大醉之後劍斬白蛇,如何能成漢家數百年基業?樊噲是不是好漢?那日鴻門宴上,樊將軍盾上割肉,大鬥喝酒,豈非壯士哉?」

  令狐沖笑道:「先生既知此是美酒,又說英雄好漢,非酒不歡,卻何以不飲?」

  祖千秋道:「我早說過,若無佳器,徒然糟蹋了美酒。」

  桃幹仙道:「你胡吹大氣,說什麼翡翠杯、夜光杯,世上哪有這種酒杯?就算真的有,也不過一兩隻,又有誰能一起齊備了的?」祖千秋道:「講究品酒的雅士,當然具備。似你們這等牛飲驢飲,自然什麼粗杯粗碗都能用了。」桃葉仙道:「你是不是雅士?」祖千秋道:「說多不多,說少不少,三分風雅是有的。」桃葉仙哈哈大笑,問道:「那麼喝這八種美酒的酒杯,你身上帶了幾隻?」祖千秋道:「說多不多,說少不少,每樣一只是有的。」

  桃谷六仙齊聲叫嚷:「牛皮大王,牛皮大王!」

  桃根仙道:「我跟你打個賭,你如身上有這八隻酒杯,我一隻一隻都吃下肚去。你要是沒有,那又如何?」祖千秋道:「就罰我將這些酒杯酒碗,也一隻只都吃下肚去!」

  桃谷六仙齊道:「妙極,妙極!且看他怎生……」

  一句話沒說完,只見祖千秋伸手入懷,掏了一隻酒杯出來,光潤柔和,竟是一隻羊脂白玉杯。桃谷六仙吃了一驚,便不敢再說下去,只見他一隻又一隻,不斷從懷中取出酒杯,果然是翡翠杯、犀角杯、古藤杯、青銅爵、夜光杯、琉璃杯、古瓷杯無不具備。他取出八隻酒杯後,還繼續不斷取出金光燦爛的金杯、鏤刻精緻的銀盃、花紋斑斕的石杯,此外更有象牙杯、虎齒杯、牛皮杯、竹筒杯、紫檀杯等等,或大或小,種種不一。

  眾人只瞧得目瞪口呆,誰也料想不到這窮酸懷中,竟然藏了這許多酒杯。

  祖千秋得意洋洋地向桃根仙道:「怎樣?」

  桃根仙臉色慘然,道:「我輸了,我吃八隻酒杯便是。」拿起那只古藤杯,格的一聲,咬成兩截,將小半截塞入口中,咭咭咯咯地一陣咀嚼,便吞下肚中。

  眾人見他說吃當真便吃,將半隻古藤杯嚼得稀爛,吞下肚去,無不駭然。

  桃根仙一伸手,又去拿那只犀角杯,祖千秋左手撩出,去切他脈門。桃根仙右手一沉,反拿他手腕,祖千秋中指彈向他掌心,桃根仙愕然縮手,道:「你不給我吃了?」祖千秋道:「在下服了你啦,我這八隻酒杯,就算你都已吃下了肚去便是。你有這股狠勁,我可捨不得了。」眾人又都大笑。

  岳靈珊初時對桃谷六仙甚是害怕,但相處時刻既久,見他們不露兇悍之氣,而行事說話滑稽可親,便大著膽子向桃根仙道:「喂,這只古藤杯的味道好不好?」

  桃根仙舐唇咂舌,嗒嗒有聲,說道:「苦極了,有什麼好吃?」

  祖千秋皺起了眉頭,道:「給你吃了一隻古藤杯,可壞了我的大事。唉,沒了古藤杯,這百草酒用什麼杯來喝才是?只好用一隻木杯來將就將就了。」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巾,拿起半截給桃根仙咬斷的古藤杯抹了一會,又取過檀木杯,裏裏外外地拭抹不已,只是那塊手巾又黑又濕,不抹倒也罷了,這麼一抹,顯然越抹越髒。他抹了半天,才將木杯放在桌上,八隻一列,將其餘金杯、銀盃等都收入懷中,然後將汾酒、葡萄酒、紹興酒等八種美酒,分別斟入八隻杯裏,籲了一口長氣,向令狐沖道:「令狐仁兄,這八杯酒,你逐一喝下,然後我陪你喝八杯。咱們再來細細品評,且看和你以前所喝之酒,有何不同?」

  令狐沖道:「好!」端起木杯,將酒一口喝下,只覺一股辛辣之氣直鑽入腹中,不由得心中一驚,尋思道:「這酒味怎地如此古怪?」

  祖千秋道:「我這些酒杯,實是飲者至寶。只是膽小之徒,嘗到酒味有異,喝了第一杯後,第二杯便不敢再喝了。古往今來,能連飲八杯者,絕無僅有。」

  令狐沖心想:「就算酒中有毒,令狐沖早就命不久長,給他毒死便毒死了,何必輸這口氣?」當即端起酒杯,又連飲兩杯,只覺一杯極苦而另一杯甚澀,決非美酒之味,再拿起第四杯酒時,桃根仙忽然叫道:「啊喲,不好,我肚中發燒,有團炭火。」

  祖千秋笑道:「你將我半隻古藤酒杯吃下肚中,豈有不肚痛之理?這古藤堅硬如鐵,在肚子裏是化不掉的,快些多吃瀉藥,瀉了出來,倘若瀉不出,只好去請殺人名醫平大夫開肚剖腸取出來了。」

  令狐沖心念一動:「他這八隻酒杯之中必有怪異。桃根仙吃了那只古藤杯,就算古藤堅硬不化,也不過肚中疼痛,哪有發燒之理?嘿,大丈夫視死如歸,他的毒藥越毒越好。」一仰頭,又喝了一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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