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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四 論杯(5)


  桃幹仙道:「岳先生此言錯矣,人生在世,幹什麼有一張嘴巴?這張嘴除了吃飯之外,是還須說話的。又幹什麼有兩隻耳朵?那自是聽人說話之用。你如生性愛靜,便辜負了老天爺造你一張嘴巴、兩隻耳朵的美意。」

  岳不群知道只須和他一接上口,他五兄弟的五張嘴巴一齊加入,不知要嘈到什麼地步,打架固然打他們不過,辯論也辯他們不贏,當即微微一笑,提聲說道:「船家,開船!」

  桃葉仙道:「岳先生,你要船家開船,便須張口出聲,倘若當真生性愛靜,該當打手勢叫他開船才是。」桃幹仙道:「船家在後梢,岳先生在中艙,他打手勢,船家看不見,那也枉然。」桃根仙道:「他難道不能到後梢去打手勢麼?」桃花仙道:「倘若船家不懂他的手勢,將『開船』誤作『翻船』,豈不糟糕?」

  桃谷六仙爭辯聲中,船家已拔錨開船。

  岳不群夫婦不約而同地向令狐沖望了一眼,向桃谷六仙瞧了一眼,又互相你瞧我,我瞧你,心中所想的是同一件事:「平一指說受人之托來給沖兒治病,從他話中聽來,那個托他之人在武林中地位甚高,以致他雖將華山派掌門人沒瞧在眼裏,對華山派的一個弟子卻偏偏十分客氣。到底是誰托了他給沖兒治病?他罵不戒和尚為『他媽的老混蛋』,自不會是受了不戒和尚之托。」若在往日,他夫婦早就將令狐沖叫了過來,細問端詳,但此刻師徒間不知不覺已生出許多隔閡,二人均知還不是向令狐沖探問的時候。

  岳夫人想到江湖上第一名醫平一指也治不了令狐沖的傷,說他已只有百日之命,心下難過,禁不住掉下淚來。

  順風順水,舟行甚速,這晚停泊處離蘭封已不甚遠。船家做了飯菜,各人正要就食,忽聽得岸上有人朗聲說道:「借問一聲,華山派諸位英雄,是乘這艘船的麼?」

  岳不群還沒答話,桃枝仙已搶著說道:「桃谷六仙和華山派的諸位英雄好漢都在船上,有什麼事?」

  那人歡然道:「這就好了,我們在這裏已等了一日一夜。快,快,拿過來。」

  十多名大漢分成兩行,從岸旁的一個茅棚中走出,每人手中都捧著一隻朱漆匣子。一個空手的藍衫漢子走到船前,躬身說道:「敝上得悉令狐少俠身子欠安,甚是掛念,本當親來探候,只是實在來不及趕回,飛鴿傳書,特命小人奉上一些菲禮,請令狐少俠賞收。」一眾大漢走上船頭,將十餘隻匣子放在船上。

  令狐沖奇道:「貴上不知是哪一位?如此厚賜,令狐沖愧不敢當。」那漢子道:「令狐少俠福澤深厚,定可早日康復,還請多多保重。」說著躬身行禮,率領一眾大漢逕自去了。

  令狐沖心想:「也不知是誰給我送禮,可真希奇古怪。」

  桃谷五仙早就忍耐不住,齊聲道:「先打開瞧瞧。」五人七手八腳,將一隻只朱漆匣子的匣蓋揭開,只見有的匣中裝滿了精緻點心,有的是熏雞火腿之類的下酒物,更有人參、鹿茸、燕窩、銀耳一類珍貴滋補的藥材。最後兩盒卻裝滿了小小的金錠銀錠,顯是以備令狐沖路上花用,說是「菲禮」,為數可著實不菲。

  桃谷五仙見到糖果蜜餞、水果點心,便抓起來塞入口中,大叫:「好吃,好吃!」

  令狐沖翻遍了十幾隻匣子,既無信件名刺,亦無花紋表記,到底送禮之人是誰,實無半分線索可尋,向岳不群道:「師父,這件事弟子可真摸不著半點頭腦。這送禮之人既不像是有惡意,也不似是開玩笑。」說著捧了點心,先敬師父師娘,再分給眾師弟師妹。

  岳不群見桃谷六仙吃了食物,一無異狀,瞧模樣這些食物也不似下了毒藥,問令狐沖道:「你有江湖上的朋友是住在這一帶的麼?」令狐沖沉吟半晌,搖頭道:「沒有。」

  只聽得馬蹄聲響,八乘馬沿河馳來,有人叫道:「華山派令狐少俠是在這裏麼?」

  桃谷六仙歡然大叫:「在這裏,在這裏!有什麼好東西送來?」

  那人叫道:「敝幫幫主得知令狐少俠來到蘭封,又聽說令狐少俠喜歡喝上幾杯,命小人物色到十六壇陳年美酒,專程趕來,請令狐少俠船中飲用。」八乘馬奔到近處,果見每一匹馬的鞍上都掛著兩壇酒。酒罈上有的寫著「極品貢酒」,有的寫著「陳年佳汾」,更有的寫著「紹興狀元紅」,十六壇酒竟似各不相同。

  令狐沖見了這許多美酒,那比送什麼給他都要歡喜,忙走上船頭,拱手說道:「恕在下眼拙,不知貴幫是哪一幫?兄台尊姓大名?」

  那漢子笑道:「敝幫幫主再三囑咐,不得向令狐少俠提及敝幫之名。他老人家言道,這一點小小禮物實在太過菲薄,再提敝幫的名字,實在不好意思。」他左手一揮,馬上乘客便將一壇壇美酒搬下,放上船頭。

  岳不群在船艙中凝神看這八名漢子,見個個身手矯捷,一手提一隻酒罈,輕輕一躍便上了船頭,這八人都沒什麼了不起的武功,但顯然八人並非同一門派,看來同是一幫的幫眾,倒是不假。八人將十六壇酒送上船頭後,躬身向令狐沖行禮,便即上馬而去。

  令狐沖笑道:「師父,這件事可真奇怪了,不知是誰跟弟子開這個玩笑,送了這許多壇酒來。」岳不群沉吟道:「莫非是田伯光?又莫非是不戒和尚?」令狐沖道:「不錯,這兩人行事古裏古怪,或許是他們也未可知。喂!桃谷六仙,有大批好酒在此,你們喝不喝?」

  桃谷六仙笑道:「喝啊!喝啊!豈有不喝之理?」桃根仙、桃幹仙二人捧起兩壇酒來,拍去泥封,倒在碗中,果然香氣撲鼻。六人也不和令狐沖客氣,便即咕嘟嘟地喝酒。

  令狐沖也去倒了一碗,捧到岳不群面前,道:「師父,你請嘗嘗,這酒著實不錯。」岳不群微微皺眉,「嗯」的一聲。勞德諾道:「師父,防人之心不可無。這酒不知是誰送來,焉知酒中沒古怪。」岳不群點點頭,道:「沖兒,還是小心些兒的好。」

  令狐沖一聞到醇美的酒香,哪裏還忍耐得住,笑道:「弟子已命不久長,這酒中有毒無毒,也沒多大分別。」雙手捧碗,幾口喝了個乾淨,贊道:「好酒,好酒!」

  只聽得岸上也有人大聲贊道:「好酒,好酒!」令狐沖舉目往聲音來處望去,只見柳樹下有個衣衫襤褸的落魄書生,右手搖著一柄破扇,仰頭用力嗅著從船上飄去的酒香,說道:「果然是好酒!」

  令狐沖笑道:「這位兄台,你並沒品嘗,怎知此酒美惡?」那書生道:「你一聞酒氣,便該知道這是藏了六十二年的三鍋頭汾酒,豈有不好之理?」

  令狐沖自得綠竹翁悉心指點,於酒道上的學問已著實不凡,早知這是六十年左右的三鍋頭汾酒,但要辨出不多不少恰好是六十二年,卻所難能,料想這書生多半是誇張其辭,笑道:「兄台若是不嫌,便請過來喝幾杯如何?」

  那書生搖頭晃腦地道:「你我素不相識,萍水相逢,一聞酒香,已是干擾,如何再敢叨兄美酒,那是萬萬不可,萬萬不可!」令狐沖笑道:「四海之內,皆兄弟也。聞兄之言,知是酒國前輩,在下正要請教,便請下舟,不必客氣。我師父岳先生、師娘岳夫人也都在舟中。」

  那書生慢慢踱將過來,深深一揖,說道:「原來是華山派眾位英傑,請了!晚生姓祖,祖宗之祖。當年祖逖聞雞起舞,那便是晚生的遠祖了。晚生雙名千秋,千秋者,百歲千秋之意。不敢請教兄台尊姓大名。」令狐沖道:「在下複姓令狐,單名一個沖字。」那祖千秋道:「姓得好,姓得好,這名字也好!當年唐朝令狐楚、令狐絢,都是做過宰相的大人物!」一面說,一面從跳板走上船頭。

  令狐沖微微一笑,心想:「我請你喝酒,便什麼都好了。」當即斟了一碗酒,遞給祖千秋,道:「請喝酒!」只見他五十來歲年紀,焦黃面皮,一個酒糟鼻,雙眼無神,疏疏落落的幾根鬍子,衣襟上一片油光,兩隻手伸了出來,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。他身材瘦削,卻挺著個大肚子。

  祖千秋見令狐沖遞過酒碗,卻不便接,說道:「令狐兄雖有好酒,卻無好器皿,可惜啊可惜。」令狐沖道:「旅途之中,只有些粗碗粗盞,祖先生將就著喝些。」祖千秋搖頭道:「萬萬不可,萬萬不可!你對酒具如此馬虎,於飲酒之道,顯是未明其中三味。飲酒須得講究酒具,喝什麼酒,便用什麼酒杯。喝汾酒當用玉杯,唐人有詩云:『玉碗盛來琥珀光。』可見玉碗玉杯,能增酒色。」令狐沖道:「正是。」

  祖千秋指著一壇酒,說道:「這一壇關外白酒,酒味是極好的,只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氣,最好是用犀角杯盛之而飲,那就醇美無比,須知玉杯增酒之色,犀角杯增酒之香,古人誠不我欺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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