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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 聚氣(4)


  桃實仙道:「你整來整去,他還是不會說話,我看倒不是他腦子有病,只怕乃舌頭發強,這是裏寒上虛的病症,我用內力來治他的隱白、太白、公孫、商丘、地機諸處穴道,只不過……只不過……倘若治不好,你們可不要怪我。」桃幹仙道:「治不好,人家性命也給你送了,怎可不怪你?」桃實仙道:「但如放手不治,你明知他是舌頭發強,不治他足太陰脾經,豈非見死不救?」桃枝仙道:「倘若治錯了,可糟糕得很了。」

  桃花仙道:「治錯了糟糕,治不好也糟糕。咱們治了這許多時候始終治不好,我料得他定是害了心病,須得從手少陰心經著手。可見少海、通理、神門、少沖四個穴道,乃關竅之所在。」桃實仙道:「昨天你說該當治他足少陽膽經,今天卻又說手少陰心經了。少陽是陽氣初盛,少陰是陰氣甫生,一陰一陽,二者截然相反,到底是哪一種說法對?」桃花仙道:「由陰生陽,此乃一物之兩面,乃一分為二之意。太極生兩儀,兩儀複合而為太極,可見有時一分為二,有時合二為一,少陽少陰,互為表裏,不能一概而論者也。」

  令狐沖暗暗叫苦:「你在這裏強辭奪理,胡說八道,卻是將我的性命來當兒戲。」

  桃根仙道:「試來試去,總是不行,我是決心一意孤行的了。」桃幹仙、桃枝仙等五人齊聲道:「怎麼一意孤行?」桃根仙道:「這顯然是一門奇症,既是奇症,便須從經外奇穴入手。我要以淩虛點穴之法,點他印堂、金律、玉液、魚腰、百勞和十二井穴。」桃幹仙等齊道:「大哥,這個使不得,那可太過兇險。」

  只聽得桃根仙大喝:「什麼使不得?再不動手,這小子性命不保。」令狐沖便覺印堂、金律等諸處穴道之中,便似有一把把利刀戳了進去,痛不可當,到後來已全然分辨不出是何處穴道中劇痛。他張嘴大叫,卻呼喚不出半點聲音。便在此時,一道熱氣從足太陰脾經諸處穴道中急劇流轉,跟著少陰心經的諸處穴道中也出現熱氣,兩股真氣相互激蕩。過不多時,又有三道熱氣分從不同經絡的各穴道中透入。

  令狐沖內心氣苦,身上更難熬無比,此前桃谷六仙在他身上胡亂醫治,他昏迷中懵然不知,那也罷了,此刻苦在神智清醒,於六人的胡鬧卻全然無能為力。只覺六道真氣在自己體內亂沖亂撞,肝、膽、腎、肺、心、脾、胃、大腸、小腸、膀胱、心包、三焦、五臟六腑,到處成了六兄弟真力激蕩之所、內功比拚之場。令狐沖怒極,心中大喝:「我此次若得不死,日後定將你這六個狗賊碎屍萬段!」他內心深處自知桃谷六仙純是一片好意,而且這般以真氣助他療傷,實是大耗內力,若不是有與眾不同的交情,輕易決不施為,可是此刻經歷如湯如沸、如煎如烤的折磨,痛楚難當,倘若他能張口做聲,天下最惡毒的言語也都罵出來了。

  桃谷六仙一面各運真氣、各憑己意為令狐沖療傷,一面兀自爭執不休,卻不知這些時日之中,早已將令狐沖體內經脈攪得亂七八糟,全然不成模樣。令狐沖自幼研習華山派上乘內功,修為雖不深湛,所學卻是名門正宗的內家功夫,根基紮得極厚,幸虧尚有這一點兒底子,才得苟延殘喘,沒給桃谷六仙的胡攪亂治立時送了性命。

  桃谷六仙運氣多時,但見令狐沖心跳微弱,呼吸越來越沉,轉眼便要氣絕身亡,都不禁擔心,桃實仙道:「我不幹啦,再幹下去,弄死了他,這小子變成冤鬼,老是纏著我,可不嚇死了我?」手掌便從令狐沖的穴道上移開。桃根仙怒道:「要是這小子死了,第一個就怪你。他變成冤鬼,陰魂不散,總之是纏住了你。」桃實仙大叫一聲,越窗而走。

  桃幹仙、桃枝仙諸人次第縮手,有的皺眉,有的搖頭,均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桃葉仙道:「看來這小子不行啦,那怎麼辦?」桃幹仙道:「你們去對小尼姑說,他給那個矮傢伙拍了一掌,抵受不住,因此死了。咱們為他報仇,已將那矮傢伙撕成了四塊。」桃根仙道:「說不說咱們以真氣為他醫傷之事?」桃幹仙道:「這個萬萬說不得!」桃根仙道:「但如小尼姑又問,咱們為什麼不設法給他治傷,那便如何?」桃幹仙道:「那咱們只好說,醫是醫過了,只不過醫不好。」桃根仙道:「小尼姑豈不要怪桃谷六仙全無屁用,還不如六條狗子。」桃幹仙大怒,喝道:「小尼姑罵咱們是六條狗子,太也無理!」桃根仙道:「小尼姑又沒罵,是我說的。」桃幹仙怒道:「她既沒罵,你怎麼知道?」桃根仙道:「她說不定會罵的。」桃幹仙道:「也說不定會不罵。你這不是胡說八道麼?」桃根仙道:「這小子一死,小尼姑大大生氣,多半要罵。」桃幹仙道:「我說小尼姑一定放聲大哭,卻不會罵。」桃根仙道:「小尼姑挺可愛的,我寧可她罵咱們是六條狗子,不願見她放聲大哭。」

  桃幹仙道:「她也未必會罵咱們是六條狗子。」桃根仙問:「那罵什麼?」桃幹仙道:「咱們六兄弟像狗子麼!我看一點也不像。說不定罵咱們是六條貓兒。」桃葉仙插嘴:「為什麼?難道咱們像貓兒麼?」桃花仙加入戰團:「罵人的話,又不必像。咱們六兄弟是人,小尼姑要是說咱們六個是人,就不是罵了。」桃枝仙道:「她如罵我們六個都是蠢人、壞人,那還是罵。」桃花仙道:「這總比六條狗子好。」桃枝仙道:「如果那六條狗子是聰明狗、能幹狗、威風狗、英雄好漢狗、武林中的六大高狗呢?到底是人好還是狗好?」

  令狐沖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,聽得他們如此爭執不休,忍不住好笑,不知如何,一股真氣上沖,忽然竟能出聲:「六條狗子也比你們好得多!」

  桃谷五仙盡皆一愕,還未說話,卻聽得桃實仙在窗外問道:「為什麼六條狗子也比我們好?」桃谷五仙齊聲問道:「是啊,為什麼六條狗子也比我們好?」

  令狐沖只想破口大駡,卻實在半點力氣也無,斷斷續續道:「你……你們送我……送我回華山去,只……只有我師父能救……救我性命……」桃根仙道:「什麼?只有你師父能救你性命?難道桃谷六仙便救你不得?」令狐沖點了點頭,張大了口,再也說不出話來。

  桃葉仙怒道:「豈有此理?你師父有什麼了不起?難道比我們桃谷六仙還要厲害?」桃花仙道:「哼,叫他師父來跟我們比拚比拚!」桃幹仙道:「咱們四人抓住他師父的兩隻手、兩隻腳,喀的一聲,撕成他四塊。」

  桃實仙跳進房來,說道:「連華山上所有男男女女,一個個都撕成了四塊。」桃花仙道:「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兒、豬羊雞鴨、烏龜魚蝦,一隻只都抓住四肢,撕成四塊。」

  桃枝仙道:「魚蝦有什麼四肢?怎麼抓住四肢?」桃花仙一愕,道:「抓其頭尾,上下魚鰭,不就成了?」桃枝仙道:「魚頭就不是魚的四肢。」桃花仙道:「那有什麼干係?不是四肢就不是四肢。」桃枝仙道:「當然大有干係,既然不是四肢,那就證明你第一句話說錯了。」桃花仙明知給他抓住了痛腳,兀自強辯:「什麼我第一句話說錯了。」桃花仙道:「你說,『連華山上的狗子貓兒、豬羊雞鴨、烏龜魚蝦,一隻只都抓住四肢,撕成四塊。』你沒說過嗎?」桃花仙道:「我說過的。可是這句話,卻不是我的第一句話。今天我已說過幾千幾百句話,怎麼你說我這句話是第一句話?如果從我出娘胎算起,我不知說過幾萬萬句了,這更加不是第一句話。」桃枝仙張口結舌,說不出話來。

  桃幹仙道:「你說烏龜?」桃花仙道:「不錯,烏龜有前腿後腿,自然有四肢。」桃幹仙道:「但咱們分抓烏龜的前腿後腿,四下一拉,怎麼能將之撕成四塊?」桃花仙道:「為什麼不能?烏龜有什麼本事,能擋得住咱們四兄弟的一撕?」桃幹仙道:「將烏龜的身子撕成四塊,那是容易,可是它那張硬殼呢?你怎麼能抓住烏龜的四肢,連它硬殼也撕成四塊?倘若不撕硬殼,那就成為五塊,不是四塊。」桃花仙道:「硬殼是一張,不是一塊,你說五塊,那就錯了。」桃枝仙道:「烏龜殼背上共有十三塊格子,說四塊是錯,說五塊也錯。」

  桃幹仙道:「我說的是撕成五塊,又不是說烏龜背上的格子共有五塊。你怎地如此纏夾不清?」桃根仙道:「你只將烏龜的身子撕成四塊,卻沒撕及烏龜的硬殼,只能說『撕成四塊,再加一張撕不開的硬殼』,所以你說『撕成五塊』云云,大有語病。不但大有語病,而且根本錯了。」桃葉仙道:「大哥,你這可又不對了。大有語病,就不是根本錯了。根本錯了,就不是大有語病。這兩者截然不同,豈可混為一談?」

  令狐沖聽他們喋喋不休地爭辯,若不是自己生死懸於一線,當真要大笑一場,這些人言行可笑已極,自己卻越聽越煩惱。但轉念一想,這一下居然與這六個天地間從所未有的怪人相遇,也算是難得之奇,造化弄人,竟有這等滑稽之作,而自己躬逢其盛,人生於世,也算不枉了,真當浮一大白。言念及此,不禁豪興大發,叫道:「我……我要喝酒!」

  桃谷六仙一聽,立時臉現喜色,都道:「好極,好極!他要喝酒,那就死不了。」

  令狐沖呻吟道:「死得了也……也好……死……死不了也好。總之先……先喝……喝個痛快再說。」

  桃枝仙道:「是,是!我去打酒來。」過不多時,便提了一大壺進房。

  令狐沖聞到酒香,精神大振,道:「你喂我喝。」桃枝仙將酒壺嘴插在他口中,慢慢將酒倒入。令狐沖將一壺酒喝得乾乾淨淨,腦子更加機靈了,說道:「我師父……平時常說:天下……大英雄,最厲害的是桃……桃……桃……」桃谷六仙心癢難搔,齊問:「天下大英雄最厲害的是桃什麼?」令狐沖道:「是……是桃……桃……桃……」六仙齊聲道:「桃谷六仙!」令狐沖道:「正是。我師父又說,他恨不得和桃谷六仙一同喝幾杯酒,交個朋友,再請他六位……六位大……大……」桃谷六仙齊聲道:「六位大英雄!」令狐沖道:「是啊,再請他六位大英雄在眾弟子之前大顯身手,施展……施展絕技……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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