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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 面壁(3)


  令狐沖微笑道:「我可不敢犯戒吃葷。我見到你病好了,心裏歡喜,過不了三天,馬上便會胖起來。好妹子,你下崖去吧。」

  岳靈珊目光中含情脈脈,雙頰暈紅,低聲道:「你叫我什麼?」令狐沖頗感不好意思,道:「我衝口而出,小師妹,你別見怪。」岳靈珊道:「我怎會見怪?我喜歡你這樣叫。」令狐沖心口一熱,只想張臂將她摟在懷裏,但隨即心想:「她這等待我,我當敬她重她,豈可冒瀆了她?」忙轉過了頭,柔聲道:「你下崖時一步步地慢慢走,累了便歇一會,可別像平時那樣,一口氣奔下崖去。」岳靈珊道:「是!」慢慢轉過身子,走到崖邊。

  令狐沖聽到她腳步聲漸遠,回過頭來,見岳靈珊站在崖下數丈之處,怔怔地正瞧著她。兩人這般四目交投,凝視良久。令狐沖道:「你慢慢走,這該去了。」岳靈珊道:「是!」這才真的轉身下崖。

  這一天中,令狐沖感到了生平從未經歷過的歡喜,坐在石上,忍不住自己笑出聲來,突然間縱聲長嘯,山谷鳴響,這嘯聲中似乎在叫喊:「我好歡喜,我好歡喜!」

  第二日天又下雪,岳靈珊果然沒再來。令狐沖從陸大有口中得知她復原甚快,一天比一天壯健,不勝之喜。

  過了二十餘日,岳靈珊提了一籃粽子上崖,向令狐沖臉上凝視了一會,微笑道:「你沒騙我,果真胖得多了。」令狐沖見她臉頰上隱隱透出血色,也笑道:「你也大好啦,見到你這樣,我真開心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我天天吵著要來給你送飯,可是媽說什麼也不許,又說天氣冷,又說濕氣重,倒好似一上思過崖來,便會送了性命一般。我說大師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,又不見他生病。媽說大師哥內功高強,我怎能和他相比。媽背後贊你呢,你高興不高興?」令狐沖笑著點了點頭,道:「我常想念師父、師娘,兩位老人家都好吧?只盼能早點見到他兩位一面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昨兒我幫媽裹了一日粽子,心裏想,我要拿幾隻粽子來給你吃就好啦。哪知道今日媽沒等我開口,便說:『這籃粽子,你拿去給沖兒吃。』當真意想不到。」

  令狐沖喉頭一酸,心想:「師娘待我真好。」岳靈珊道:「粽子剛煮好,還是熱的,我剝兩隻給你吃。」提著粽子走進石洞,解開粽繩,剝開了粽箬。

  令狐沖聞到一陣清香,見岳靈珊將剝開了的粽子遞過來,便接過咬了一口。粽子雖是素餡,但草菇、香菌、腐衣、蓮子、豆瓣等物混在一起,滋味鮮美。岳靈珊道:「這草菇,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采來的……」令狐沖問:「小林子?」岳靈珊笑了笑,道:「啊,是林師弟,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。前天他來跟我說,東邊山坡的松樹下有草菇,陪我一起去采了半天,卻只采了小半籃兒。雖然不多,滋味卻好,是不是?」令狐沖道:「當真鮮得緊,我險些連舌頭也吞了下去。小師妹,你不再罵林師弟了嗎?」

  岳靈珊道:「為什麼不罵?他不聽話便罵。只是近來他乖了些,我便少罵他幾句。他練劍用功,有進步時,我也誇獎他幾句:『喏,喏,小林子,這一招使得還不錯,比昨天好得多了,就是還不夠快,再練,再練。』嘻嘻!」

  令狐沖道:「你在教他練劍麼?」岳靈珊道:「嗯!他說的福建話,師兄師姊們都聽不大懂,我去過福州,懂得他話,爹爹就叫我閒時指點他。大師哥,我不能上崖來瞧你,悶得緊,反正沒事,便教他幾招。小林子倒也不笨,學得很快。」令狐沖笑道:「原來師姊兼做了師父,他自然不敢不聽你的話了。」岳靈珊道:「當真聽話,卻也不見得。昨天我叫他陪我去捉山雞,他便不肯,說那兩招『白虹貫日』和『天紳倒懸』還沒學好,要加緊練練。」

  令狐沖微感詫異,道:「他上華山來還只幾個月,便練到『白虹貫日』和『天紳倒懸』了?小師妹,本派劍法須得按部就班,可不能躁進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你別擔心,我才不會亂教他呢。小林子要強好勝得很,日也練,夜也練,要跟他閒談一會,他總是說不了三句,便問到劍法上來。旁人要練三個月的劍法,他只半個月便學會了。我拉他陪我玩兒,他總是不肯爽爽快快地陪我。」

  令狐沖默然不語,突然之間,心中湧現了一股說不出的煩擾,一隻粽子只吃了兩口,手中拿著半截粽子,只感一片茫然。

  岳靈珊拉了拉他的衣袖,笑道:「大師哥,你把舌頭吞下肚去了嗎?怎地不說話了?」令狐沖一怔,將半截粽子送到口中,粽子清香鮮美,但粘在嘴裏,竟沒法下嚥。岳靈珊指住了他,格格嬌笑,道:「吃得這般性急,粘住了牙齒。」令狐沖臉現苦笑,努力把粽子吞下咽喉,心想:「我恁地傻!小師妹愛玩,我又不能下崖,她便拉林師弟作伴,那也尋常得很,我竟這等小氣,為此介意!」言念及此,登時心平氣和,笑道:「這只粽子定是你裹的,裹得也真粘,可將我的牙齒和舌頭都粘在一起啦。」岳靈珊哈哈大笑,隔了一會,說道:「可憐的大師哥,在這崖上坐牢,饞成了這副樣子。」

  這次她過了十餘日才又上崖,酒飯之外又有一隻小小竹籃,盛著半籃松子、栗子。

  令狐沖早盼得頭頸也長了,這十幾日中,向送飯來的陸大有問起小師妹,陸大有神色總有些古怪,說話不大自然。令狐沖心下起疑,卻又問不出半點端倪,問得急了,陸大有便道:「小師妹身子很好,每日裏練劍用功得很,想是師父不許她上崖來,免得打擾了大師哥的功課。」他日等夜想,陡然見岳靈珊,如何不喜?只見她神采奕奕,比生病之前更顯得嬌豔婀娜,心中不禁湧起一個念頭:「她身子早已大好了,怎地隔了這許多日子才上崖來?難道是師父、師娘不許?」

  岳靈珊見到令狐沖眼光中困感的眼神,臉上突然一紅,道:「大師哥,這麼多天沒來看你,你怪我不怪?」令狐沖道:「我怎會怪你?定是師父、師娘不許你上崖來,是不是?」岳靈珊道:「是啊,媽教了我一套新劍法,說這路劍法變化繁複,我倘若上崖來跟你聊天,便分心了。」令狐沖道:「什麼劍法?」岳靈珊道:「你倒猜猜?」令狐沖道:「『養吾劍』?」岳靈珊道:「不是。」令狐沖道:「『希夷劍』?」岳靈珊搖頭道:「再猜?」令狐沖道:「難道是『淑女劍』?」岳靈珊伸了伸舌頭,道:「這是媽的拿手本領,我可沒資格練『淑女劍』。跟你說了吧,是『玉女劍十九式』!」言下甚是得意。

  令狐沖微感吃驚,喜道:「你起始練『玉女劍十九式』了?嗯,那的確是十分繁複的劍法。」言下登時釋然,這套「玉女劍」雖只一十九式,但每一式都變化繁複,倘若記不清楚,連一式也不易使全。他曾聽師父說:「這玉女劍十九式主旨在於變幻奇妙,跟本派著重以氣馭劍的法門頗有不同。女弟子膂力較弱,遇上勁敵之時,可憑此劍法以巧勝拙,但男弟子便不必學了。」因此令狐沖也沒學過。憑岳靈珊此時的功力,似乎還不該練此劍法。當日令狐沖和岳靈珊以及其他幾個師兄妹同看師父、師娘拆解這套劍法,師父連使各家各派的不同劍法進攻,師娘始終以這「玉女劍十九式」招架,一十九式玉女劍,居然跟十餘門劍法的數百招高明劍招鬥了個旗鼓相當。當時眾弟子瞧得神馳目眩,大為驚歎,岳靈珊便央著母親要學。岳夫人道:「你年紀還小,一來功力不夠,二來這套劍法太過傷腦勞神,總得到了二十歲再學。再說,這劍法專為克制別派劍招之用,如單是由本門師兄妹跟你拆招,練來練去,變成專門克制華山劍法了。沖兒的雜學很多,記得許多外家劍法,等他將來跟你拆招習練吧。」這件事過去已近兩年,此後一直沒提起,不料師娘竟教了她。

  令狐沖道:「難得師父有這般好興致,每日跟你拆招。」這套劍法重在隨機應變,決不可拘泥於招式,一上手練便得拆招。華山派中,只岳不群和令狐沖博識別家劍法,岳靈珊要練「玉女劍十九式」,勢須由岳不群親自出馬,每天跟她喂招。

  岳靈珊臉上又微微一紅,忸怩道:「爹才沒功夫呢,是小林子每天跟我喂招。」令狐沖奇道:「林師弟?他懂得許多別家劍法?」岳靈珊笑道:「他只懂得一門他家傳的辟邪劍法。爹說,這辟邪劍法威力雖不強,但變招奇幻,大有可以借鏡之處,我練『玉女劍十九式』,不妨由對抗辟邪劍法起始。」令狐沖點頭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

  岳靈珊道:「大師哥,你不高興嗎?」令狐沖道:「沒有!我怎會不高興?你修習本門的一套上乘劍法,我為你高興還來不及呢,怎會不高興了?」岳靈珊道:「可是我見你臉上神氣,明明很不高興。」令狐沖強顏一笑,道:「你練到第幾式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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