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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 治傷(8)


  儀琳見他臉色不快,不敢再說,依言向左首尋去。走出二裏有餘,果見數畝瓜田,累累地生滿了西瓜,樹巔蟬聲鳴響,四下裏卻一個人影也無,尋思:「令狐師兄要吃西瓜。可是這西瓜是有主之物,我怎可隨便偷人家的?」快步又走出里許,站到一個高崗之上,四下眺望,始終不見有人,連農舍茅屋也不見一間,只得又退了回來,站在瓜田之中,踟躕半晌,伸手待去摘瓜,又縮了回來,想起師父諄淳告誡的戒律,決不可偷盜他人之物,欲待退去,腦海中又出現了令狐沖唇幹舌燥的臉容,咬一咬牙,雙手合十,暗暗祝禱:「菩薩垂鑒,弟子非敢有意偷盜,實因令狐師兄……令狐師兄要吃西瓜。」轉念一想,又覺「令狐師兄要吃西瓜」這八個字,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理由,心下焦急,眼淚已奪眶而出,雙手捧住一個西瓜,向上一提,瓜蒂便即斷了,心道:「人家救你性命,你便為他墮入地獄,永受輪回之苦,卻又如何?一人做事一身當,是我儀琳犯了戒律,這與令狐師兄無干。」捧起西瓜,回到令狐沖身邊。

  令狐沖于世俗的禮法教條,從來不瞧在眼裏,聽儀琳說要向人化緣討西瓜,只道這個尼姑年輕不懂事,渾沒想到她為了採摘這個西瓜,心頭有許多交戰,受了這樣多委屈,見她摘了西瓜回來,心頭一喜,贊道:「好師妹,乖乖的小姑娘。」

  儀琳驀地聽到他這麼稱呼自己,心頭一震,險些將西瓜摔落,忙抄起衣襟兜住。令狐沖笑道:「幹嗎這等慌張?你偷西瓜,有人要捉你麼?」儀琳臉上又是一紅,道:「不,沒人捉我。」緩緩坐了下來。

  其時天色新晴,太陽從東方升起,令狐沖和她所坐之處是在山陰,日光照射不到,滿山樹木為雨水洗得一片青翠,山中清新之氣撲面而來。

  儀琳定了定神,拔出腰間斷劍,見到劍頭斷折之處,心想:「田伯光這惡人武功如此了得,當日若不是令狐師兄捨命相救,我此刻怎能太太平平地仍坐在這裏?」一瞥眼見到令狐沖雙目深陷,臉上沒半點血色,自忖:「為了他,我便再犯多大惡業,也始終無悔,偷一隻西瓜,卻又如何?」言念及此,犯戒後心中的不安登時盡去,用衣襟將斷劍抹拭乾淨,便將西瓜剖了開來,一股清香透出。

  令狐沖嗅了幾下,叫道:「好瓜!」又道:「師妹,我想起了一個笑話。今年元宵,我們師兄妹相聚飲酒,靈珊師妹出了個燈謎,說是:『左邊一隻小狗,右邊一個傻瓜』,打一個字。那時坐在她左邊的,是我六師弟陸大有,便是昨晚進屋來尋找我的那個師弟。我是坐在她右首。」儀琳微笑道:「她出這個謎兒,是取笑你和這位陸師兄了。」令狐沖道:「不錯,這個謎兒倒不難猜,便是我令狐沖的這個『狐』字。她說是個老笑話,從書上看來的。只難得剛好六師弟坐在她左首,我坐在她右首。也真湊巧,此刻在我身旁,又是這邊一隻小狗,這邊一隻大瓜。」說著指指西瓜,又指指她,臉露微笑。

  儀琳微笑道:「好啊,你繞彎兒罵我小狗。」將西瓜剖成一片一片,剔去瓜子,遞了一片給他。令狐沖接過咬了一口,只覺滿口香甜,幾口便吃完了。儀琳見他吃得歡暢,心下甚喜,又見他仰臥著吃瓜,襟前汁水淋漓,便將第二片西瓜切成一小塊、一小塊地遞在他手裏,一口一塊,汁水便不再流到衣上。見他吃了幾塊,每次伸手來接,總不免引臂牽動傷口,心下不忍,便將一小塊一小塊西瓜喂在他口裏。

  令狐沖吃了小半隻西瓜,才想起儀琳卻一口未吃,說道:「你自己也吃些。」儀琳道:「等你吃夠了我再吃。」令狐沖道:「我夠了,你吃吧!」

  儀琳早覺得口渴,又喂了令狐沖幾塊,才將一小塊西瓜放入自己口中,眼見令狐沖目不轉睛地瞧著自己,害羞起來,轉過身子,將背脊向著他。

  令狐沖忽然贊道:「啊,真好看!」語氣之中,充滿了激賞之意。儀琳大羞,心想他怎麼忽然贊我好看,登時便想站起身來逃走,可是一時卻又拿不定主意,只覺全身發燒,羞得連頭頸中也紅了。

  只聽得令狐沖又道:「你瞧,多美!見到了麼?」儀琳微微側身,見他伸手指著西首,順著他手指望去,只見遠處一道彩虹,從樹後伸了出來,七彩變幻,豔麗無方,這才知他說「真好看」,乃是指這彩虹而言,适才是自己會錯了意,不由得又是一陣羞慚。只是這時的羞慚中微含失望,和先前又是忸怩、又是暗喜的心情卻頗有不同了。

  令狐沖道:「你仔細聽,聽見了嗎?」儀琳側耳細聽,但聽得彩虹處隱隱傳來有流水之聲,說道:「好像是瀑布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正是,連下了幾日雨,山中一定到處是瀑布,咱們過去瞧瞧。」儀琳道:「你……你還是安安靜靜地多躺一會兒。」令狐沖道:「這地方都是光禿禿的亂石,沒一點風景好看,還是去看瀑布的好。」

  儀琳不忍拂他之意,便扶著他站起,突然之間,臉上又是一陣紅暈掠過,心想:「我曾抱過他兩次,第一次當他已經死了,第二次是危急之際逃命。這時他雖然身受重傷,但神智清醒,我怎麼能再抱他?他一意要到瀑布那邊去,莫非……莫非要我……」

  正猶豫間,卻見令狐沖已拾了一根斷枝,撐在地下,慢慢向前走去,原來自己又會錯了意。

  儀琳忙搶了過去,伸手扶住令狐沖的臂膀,心下自責:「我怎麼了?令狐沖師兄明明是個正人君子,今日我怎地心猿意馬,老是往歪路上想。總是我單獨和一個男子在一起,心下處處提防,其實他和田伯光雖然同是男子,卻是一個天上,一個地下,怎可相提並論?」

  令狐沖步履雖然不穩,卻儘自支撐得住。走了一會,見到一塊大石,儀琳扶著他過去,坐下休息,道:「這裏也不錯啊,你一定要過去看瀑布麼?」令狐沖笑道:「你說這裏好,我就陪你在這裏瞧一會。」儀琳道:「好吧。那邊風景好,你瞧著心裏歡喜,傷口也好得快些。」令狐沖微微一笑,站起身來。

  兩人緩緩轉過了個山坳,便聽得轟轟的水聲,又行了一段路,水聲愈響,穿過一片松林後,只見一條白龍也似的瀑布,從山壁上傾瀉下來。令狐沖喜道:「我華山的玉女峰側也有一道瀑布,比這還大,形狀倒差不多。靈珊師妹常和我到瀑布旁練劍。她有時頑皮起來,還鑽進瀑布中去呢。」

  儀琳聽他第二次提到「靈珊師妹」,突然醒悟:「他重傷之下,一定要到瀑布旁來,不見得真是為了觀賞風景,卻是在想念他的靈珊師妹。」不知如何,心頭猛地一痛,便如給人重重一擊一般。只聽令狐沖又道:「有一次在瀑布旁練劍,她失足滑倒,險些摔入下面的深潭之中,幸好我一把拉住了她,那一次可真危險。」

  儀琳淡淡問道:「你有很多師妹麼?」令狐沖道:「我華山派共有七個女弟子,靈珊師妹是師父的女兒,我們都管她叫小師妹。其餘六個都是師母收的弟子。」儀琳道:「嗯,原來她是岳師伯的小姐。她……她……她和你很談得來吧?」令狐沖慢慢坐了下來,道:「我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,十五年前蒙恩師和師母收錄門下,那時小師妹還只三歲,我比她大得多,常抱了她出去采野果、捉兔子。我和她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。師父師母沒兒子,待我猶似親生兒子一般,小師妹便等如是我的妹子。」儀琳應了一聲:「嗯。」過了一會,道:「我也是個沒爹沒娘的孤兒,自幼便蒙恩師收留,從小就出了家。」

  令狐沖道:「可惜,可惜!」儀琳轉頭向著他,目光中露出疑問神色。令狐沖道:「你如不是已在定逸師伯門下,我就可求師母收你為弟子,我們師兄弟姊妹人數很多,二十幾個人,大家很熱鬧的。功課一做完,各人結伴遊玩,師父師母也不怎麼管。你見到我小師妹,一定喜歡她,會和她做好朋友的。」儀琳道:「可惜我沒這好福氣。不過我在白雲庵裏,師父、師姊們都待我很好,我……我……我也很快活。」令狐沖道:「是,是,我說錯了。定逸師伯劍法通神,我師父師母說到各家各派的劍法時,對你師父她老人家是很佩服的。恒山派哪裏不及我華山派了?」

  儀琳道:「令狐師兄,那日你對田伯光說,站著打,田伯光是天下第十四,岳師伯是第八,那麼我師父是天下第幾?」令狐沖笑了起來,道:「我是騙騙田伯光的,哪裏有這回事了?武功的強弱,每日都有變化,有的人長進了,有的人年老力衰退步了,哪裏真能排天下第幾?」儀琳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令狐沖笑道:「倘若真要排名,我師父如是天下第八,那你師父是天下第六罷。」儀琳奇道:「難道我師父勝過了你師父?」令狐沖道:「我師娘曾說,恒山派的師伯雖是女流,劍法只怕還勝過我師父。」儀琳很是歡喜,道:「下次我跟師父說。」令狐沖道:「田伯光這傢伙武功是高的,但說是天下第十四,卻也不見得。我故意把他排名排得高些,引他開心。」

  儀琳道:「原來你是騙他的。」望著瀑布出了會神,問道:「你常常騙人麼?」令狐沖嘻嘻一笑,道:「那得看情形,不會是『常常』吧!有些人可以騙,有些人不能騙。師父師母問起什麼事,我自然不敢相欺。」

  儀琳「嗯」了一聲,道:「那麼你同門的師兄弟、師姊妹呢?」她本想問:「你騙不騙你的靈珊師妹?」但不知如何,竟不敢如此直截了當地相詢。令狐沖笑道:「那要看是誰,又得瞧是什麼事。我們師兄弟們常鬧著玩,說話不騙人,又有什麼好玩?」儀琳終於問道:「連靈珊姊姊,你也騙她麼?」

  令狐沖未曾想過這件事,皺了皺眉頭,沉吟半晌,想起這一生之中,從未在什麼大事上騙過她,便道:「若是要緊事,那決不會騙她。玩的時候,哄哄她,說些笑話,自然是有的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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