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五 治傷(3)


  曲非煙道:「姊姊,我爺爺的話對不對?」儀琳道:「是我害死了人家。我真盼死的是我,而不是他。倘若菩薩慈悲,能叫我死了,去換得令狐師兄還陽,我……我……我便墮入十八重地獄,萬劫不能超生,我也心甘情願。」這幾句話說得誠懇之極。

  便在這時,床上那人忽然輕輕呻吟。儀琳喜道:「他……他醒轉了,曲姑娘,請你問他,可好些了沒有?」曲非煙道:「為什麼要我去問!你自己沒生嘴巴!」

  儀琳微一遲疑,走到床前,隔著帳子問道:「這位英雄,你可……」一句話沒說完,只聽那人又呻吟了幾聲。儀琳尋思:「他此刻痛苦難當,我怎可煩擾他?」悄立片刻,聽得那人呼吸逐漸均勻,顯是藥力發作,又已入睡。

  曲非煙低聲道:「姊姊,你為什麼願意為令狐沖而死,你當真這麼喜歡他?」儀琳道:「不,不!曲姑娘,我是出家人,你別再說這等褻瀆佛祖的話。令狐師兄和我素不相識,卻為了救我而死。我……我只覺萬分的對他不起。」曲非煙道:「要是他能活轉來,你什麼事都肯為他做?」儀琳道:「不錯,我便為他死一千次,也毫無怨言。」

  曲非煙突然提高聲音,笑道:「令狐大哥,你聽著,儀琳姊姊親口說了……」儀琳怒道:「你開什麼玩笑?」曲非煙繼續大聲道:「她說,只要你沒死,她什麼事都肯答允你。」儀琳聽她語氣不似開玩笑,頭腦中一陣暈眩,心頭怦怦亂跳,只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

  只聽得咯咯兩聲,眼前一亮,曲非煙已打著了火,點燃蠟燭,揭開帳子,笑著向儀琳招了招手。儀琳慢慢走近,驀地裏眼前金星飛舞,向後便倒。曲非煙伸手在她背後一托,令她不至摔倒,笑道:「我早知你會大吃一驚,你看他是誰?」儀琳道:「他……他……」聲音微弱,幾乎連氣也透不過來。

  床上那人雖雙目緊閉,但長方臉蛋,劍眉薄唇,正便是昨日回雁樓頭的令狐沖。

  儀琳伸手緊緊抓住了曲非煙的手臂,顫聲道:「他……他沒死?」曲非煙笑道:「他現下還沒有死,但如你的傷藥無效,便要死了。」儀琳急道:「不會死的,他一定不會死的。他……他沒死!」驚喜逾恒,突然哭了起來。曲非煙奇道:「咦,怎麼他沒有死,你卻反而哭了?」儀琳再也支持不住,伏在床前,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,說道:「我好歡喜。曲姑娘,真是多謝你啦。原來,原來是你救了……救了令狐師兄。」

  曲非煙道:「是你自己救的,我可沒有這麼大的本事,我又沒天香斷續膠。」

  儀琳突然省悟,慢慢站起,拉住曲非煙的手,道:「是你爺爺救的,是你爺爺救的。」

  忽然之間,外邊高處有人叫道:「儀琳,儀琳!」卻是定逸師太的聲音。

  儀琳吃了一驚,待要答應。曲非煙吐氣吹熄手中蠟燭,左掌翻轉,按住了儀琳的嘴,在她耳邊低聲道:「這是什麼地方?別答應。」一霎時儀琳六神無主,她身在妓院之中,處境尷尬之極,但聽到師父呼喚而不答應,卻是一生中從所未有。

  只聽得定逸又大聲叫道:「田伯光,快給我滾出來!你把儀琳放出來。」

  只聽得西首房中田伯光哈哈大笑,笑了一陣,才道:「這位是恒山派白雲庵前輩定逸師太麼?晚輩本當出來拜見,只是身邊有幾個俏佳人相陪,未免失禮,這就兩免了。哈哈,哈哈!」跟著有四五個女子一齊吃吃而笑,聲音甚是淫蕩,自是妓院中的妓女,有的還嗲聲叫道:「好相公,別理她,再親我一下,嘻嘻,嘻嘻。」幾個妓女淫聲蕩語,越說越響,顯是受了田伯光的吩咐,意在氣走定逸。

  定逸大怒,喝道:「田伯光,你再不滾出來,非把你碎屍萬段不可。」

  田伯光笑道:「我不滾出來,你要將我碎屍萬段。我滾了出來,你也要將我碎屍萬段。那還是不滾出來吧!定逸師太,這種地方,你出家人是來不得的,還是及早請回的為妙。令高徒不在這裏,她是一位戒律精嚴的小師父,怎會到這裏來?你老人家到這種地方來找徒兒,豈不奇哉怪也?」

  定逸怒叫:「放火,放火,把這狗窩子燒了,瞧他出不出來?」田伯光笑道:「定逸師太,這地方是衡山城著名的所在,叫作『群玉院』。你把它放火燒了不打緊,有分教:江湖上眾口喧傳,都道湖南省的煙花之地『群玉院』,給恒山派白雲庵定逸師太一把火燒了。人家一定要問:『定逸師太是位年高德劭的老師太,怎地到這種地方去呀?』別人便道:『她是找徒弟去了!』人家又問:『恒山派的弟子怎會到群玉院去?』這麼你一句,我一句,於貴派的聲譽可大大不妙。我跟你說,萬里獨行田伯光天不怕,地不怕,天下就只怕令高足一人,一見到她,我遠而避之還來不及,怎麼還敢去惹她?」

  定逸心想這話倒也不錯,但弟子回報,明明見到儀琳走入了這屋子,這弟子又為田伯光所傷,豈有假的?只氣得五竅生煙,將屋瓦踹得一塊塊粉碎,一時卻無計可施。

  突然對面屋上一個冷冷的聲音道:「田伯光,我弟子彭人騏,可是你害死的?」卻是青城掌門余滄海到了。

  田伯光道:「失敬,失敬!連青城派掌門也大駕光臨,衡山群玉院從此名聞天下,生意滔滔,再也應接不暇了。有一個小子是我殺的,劍法平庸,有些像是青城派招數,至於是不是叫什麼彭人騏,也沒工夫去問他。」

  只聽得嗖的一聲響,余滄海已穿入房中,跟著乒乒乓乓,兵刃相交聲密如聯珠,余滄海和田伯光已在房中交起手來。

  定逸師太站在屋頂,聽著二人兵刃撞擊之聲,心下暗暗佩服:「田伯光那廝果然有點兒真功夫,這幾下快刀快劍,竟跟青城掌門鬥了個勢均力敵。」

  驀然間砰的一聲大響,兵刃相交聲登時止歇。

  儀琳握著曲非煙的手,掌心中都是冷汗,不知田餘二人相鬥到底誰勝誰敗,按理說,田伯光數次欺辱於她,該當盼望他給余滄海打敗才是,但她竟是盼望余滄海為田伯光所敗,最好余滄海快快離去,師父也快快離去,讓令狐沖在這裏安安靜靜地養傷。他此刻正在生死存亡的要緊關頭,倘若見到余滄海沖進房來,一驚之下,創口再裂,那就非死不可。

  卻聽得田伯光的聲音在遠處響起,叫道:「余觀主,房中地方太小,手腳施展不開,咱們到曠地之上大戰三四百回合,瞧瞧到底是誰厲害。要是你打勝,這個千嬌百媚的小粉頭玉寶兒便讓給你,假如你輸了,這玉寶兒可是我的。」

  余滄海氣得幾乎胸膛也要炸了開來,這淫賊這番話,竟說自己和他相鬥乃是爭風吃醋,為了爭奪「群玉院」中一個妓女,叫做什麼玉寶兒的。适才在房中相鬥,頃刻間拆了五十餘招,田伯光刀法精奇,攻守俱有法度,余滄海自忖對方武功實不在自己之下,就算再鬥三四百招,可也並無必勝把握。

  一霎時間,四下裏一片寂靜。儀琳似乎聽到自己撲通撲通的心跳之聲,湊頭過去,在曲非煙耳邊輕輕問道:「他……他們會不會進來?」其實曲非煙的年紀比她輕著好幾歲,但當這情急之際,儀琳一切全沒了主意。曲非煙並不回答,伸手按住了她嘴。

  忽聽得劉正風的聲音說道:「余觀主,田伯光這廝做惡多端,日後必無好死,咱們要收拾他,也不用忙在一時。這間妓院藏垢納污,兄弟早就有心將之搗了,這事待兄弟來辦。大年,為義,大夥進去搜搜,一個人也不許走了。」劉門弟子向大年和米為義齊聲答應。接著聽得定逸師太急促傳令,吩咐眾弟子四周上下團團圍住。

  儀琳心中惶急,只聽得劉門眾弟子大聲呼叱,一間間房查將過來。劉正風和余滄海在旁監督,向大年和米為義諸人將妓院中龜頭和鴇兒打得殺豬價叫。青城派群弟子將妓院中的家俬用具、茶杯酒壺,乒乒乓乓地打得落花流水。

  耳聽得劉正風諸人轉眼便將過來,儀琳急得幾欲暈去,心想:「師父前來救我,我卻不出聲答應,在妓院之中,和令狐師兄深夜同處一室。雖然他身受重傷,但衡山派、青城派這許多男人一擁而進,我便有一百張嘴巴也分說不了。如此連累恒山派的清名,我……我如何對得起師父和眾位師姊?」伸手拔出佩劍,便往頸中揮去。

  曲非煙聽得長劍出鞘之聲,已然料到,左手一翻,黑暗中抓住了她手腕,喝聲道:「使不得!我和你沖出去。」

  忽聽得悉瑟有聲,令狐沖在床上坐了起來,低聲道:「點亮了蠟燭!」曲非煙道:「幹什麼?」令狐沖道:「我叫你點亮了蠟燭!」聲音中頗含威嚴。曲非煙便不再問,取火刀火石打著了火,點燃了蠟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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