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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 坐鬥(4)


  只余滄海哼了一聲,道:「這無賴小子,跟田伯光這淫賊去耍流氓手段,豈不丟了名門正派的臉面?」定逸怒道:「什麼流氓手段?大丈夫鬥智不鬥力。可沒見你青城派中有這等見義勇為的少年英俠?」她聽儀琳述說令狐沖奮不顧身,保全了恒山派的顏面,心下著實感激,先前怨怪令狐沖之意,早就丟到了九霄雲外。余滄海又哼了一聲,道:「好一個爬在地下的少年英俠!」定逸厲聲道:「你青城派……」

  劉正風怕他二人又起衝突,忙打斷話頭,問儀琳道:「賢侄,田伯光認不認輸?」

  儀琳道:「田伯光怔怔地站著,一時拿不定主意。令狐師兄叫道:『恒山派的小師妹,你下來吧,恭喜你新收了一位高足啊!』原來我在屋頂窺探,他早就知道了。田伯光這人雖惡,說過了的話倒不抵賴,那時他本可上前一刀將令狐師兄殺了,回頭再來對付我,但他卻大聲叫道:『小尼姑,我跟你說,下次你再敢見我,我一刀便將你殺了。』我本來就不願收這惡人做徒弟,他這麼說,我正求之不得。田伯光說了這句話,將單刀往刀鞘裏一插,大踏步下了酒樓。我這才跳進樓去,扶起令狐師兄,取出天香斷續膠給他敷上傷口,我一數,他身上大大小小的傷口,竟有十三處之多……」

  余滄海忽然插口道:「定逸師太,恭喜恭喜!」定逸瞪眼道:「恭什麼喜?」余滄海道:「恭喜你新收了一位武功卓絕、天下揚名的好徒孫!」定逸大怒,一拍桌子,站起身來。天門道人道:「余觀主,這可是你的不對了。咱們玄門清修之士,豈可開這等無聊玩笑?」余滄海轉過了頭,只作沒聽見。

  儀琳續道:「我替令狐師兄敷完了藥,扶他坐上椅子。令狐師兄不住喘氣,說道:『勞你駕,給斟一碗酒。』我斟了一碗酒遞給他。忽然樓梯上腳步聲響,上來了兩人,一個就是他。」伸指指著抬羅人傑屍身進來的那青城派弟子,又道:「另一個便是那惡人羅人傑。他們二人看看我,看看令狐師兄,眼光又轉過來看我,神色間甚是無禮。」

  眾人均想,羅人傑他們乍然見到令狐沖滿身鮮血,和一個美貌尼姑坐在酒樓之上,而那個尼姑又斟酒給他喝,自然會覺得大大不以為然,神色無禮,那也不足為奇了。

  儀琳續道:「令狐師兄向羅人傑瞧了一眼,問道:『師妹,你可知青城派最擅長的是什麼功夫?』我道:『不知道,聽說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多得很。』令狐師兄道:『不錯,青城派高明的功夫很多,但其中最高明的一招,嘿嘿,免傷和氣,不說也罷。』說著向羅人傑又瞪了一眼。羅人傑搶將過來,喝道:『最高明的是什麼?你倒說說看?』令狐師兄笑道:『我本來不想說,你一定要我說,是不是?那是一招「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」。』羅人傑伸手在桌上一拍,喝道:『胡說八道,什麼叫做「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」,從來沒聽見過!』

  「令狐師兄笑道:『這是貴派的看家招式,你怎地會沒聽見過?你轉過身來,我演給你瞧。』羅人傑罵了幾句,出拳便向令狐師兄打去。令狐師兄站起來想避,但實在失血過多,半點力氣也沒有了,身子一晃,便即坐倒,給他這一拳打在鼻上,鮮血長流。

  「羅人傑第二拳又待再打,我忙伸掌格開,道:『不能打!他身受重傷,你沒瞧見麼?你欺負受傷之人,算是什麼英雄好漢?』羅人傑罵道:『小尼姑見小賊生得瀟灑,動了凡心啦!快讓開。你不讓開,連你也打了。』我說:『你敢打我,我告訴你師父余觀主去。』他說:『哈哈,你不守清規,破了淫戒,天下人個個打得。』師父,他這可不是冤枉人嗎?他左手向我一探,我伸手格時,沒料到他這一下是虛招,突然間他右手伸出,在我左頰上捏了一把,還哈哈大笑。我又氣又急,連出三掌,卻都給他避開了。

  「令狐師兄道:『師妹,你別動手,我運一運氣,那就成了。』我轉頭瞧他,只見他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。就在那時,羅人傑奔將過去,握拳又要打他。令狐師兄左掌一帶,將他帶得身子轉了半個圈子,跟著飛出一腿,踢中了他的……他的後臀。這一腿又快又准,巧妙之極。那羅人傑站立不定,直滾下樓去。

  「令狐師兄低聲道:『師妹,這就是他青城派最高明的招數,叫做「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」,屁股向後,是專門給人踢的,平沙落……落……雁,你瞧像不像?』我本想笑,可是見他臉色愈來愈差,很是擔心,勸道:『你歇一歇,別說話。』我見他傷口又流出血來,顯然剛才踢這一腳太過用力,又將傷口弄破了。

  「那羅人傑跌下樓後立即又奔了上來,手中已多了一柄劍,喝道:『你是華山令狐沖,是不是?』令狐師兄笑道:『貴派高手向我施展這招「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」的,閣下已是第三人,無怪……無怪……』說著不住咳嗽。我怕羅人傑害他,抽出劍來,在旁守護。羅人傑向他師弟道:『黎師弟,你對付這小尼姑。』這姓黎的惡人應了一聲,抽出長劍,向我攻來,我只得出劍招架。

  「只見羅人傑一劍又一劍向令狐師兄刺去,令狐師兄勉力舉劍招架,形勢甚是危急。又打幾招,令狐師兄的長劍跌了下來。羅人傑長劍刺出,抵在他胸前,笑道:『你叫我三聲青城派的爺爺,我便饒了你性命。』令狐師兄笑道:『好,我叫,我叫!我叫了之後,你傳不傳我貴派那招屁股向後平沙……』他這句話沒說完,羅人傑這惡人長劍往前一送,便刺入了令狐師兄胸口,這惡人當真毒辣……」

  她說到這裏,晶瑩的淚水從面頰上滾滾流下,哽咽著繼續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見到這等情狀,撲過去阻擋,但那羅人傑的利劍,已刺……刺進了令狐師兄的胸膛。」

  一時之間,花廳上靜寂無聲。

  余滄海只覺射向自己臉上的許多眼光之中,都充滿著鄙夷和憤恨之意,說道:「你這番言語,不盡不實。你說羅人傑已殺了令狐沖,怎地羅人傑又會死在他劍下?」

  儀琳道:「令狐師兄中了那劍後,卻笑了笑,向我低聲道:『小師妹,我……我有個大秘密,說給你聽。那福……福威鏢局的辟邪……辟邪劍譜,是在……是在……』他聲音越說越低,我再也聽不見什麼,只見他嘴唇在動……」

  余滄海聽她提到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,登時心頭大震,不由自主的神色十分緊張,問道:「在什麼……」他本想問「在什麼地方」,但隨即想起,這句話萬萬不能當眾相詢,當即縮住,但心中撲通撲通地亂跳,只盼儀琳年幼無知,當場便說了出來,否則事後定逸師太一加詳詢,知道了其中的重大關連,便無論如何不會讓自己與聞機密了。

  只聽儀琳續道:「羅人傑對那什麼劍譜,好像十分關心,走將過來,俯低身子,要聽令狐大哥說那劍譜是在什麼地方,突然之間,令狐師兄抓起掉在樓板上的那口劍,一抬手,刺入了羅人傑的小腹。這惡人仰天跌倒,手足抽搐了幾下,再也爬不起來。原來……原來……師父……令狐師兄是故意騙他走近,好殺他報仇。」

  她述說完了這段往事,精神再也支持不住,身子晃了幾晃,暈了過去。定逸師太伸出手臂,攬住了她腰,向余滄海怒目而視。

  眾人默然不語,想像回雁樓頭那場驚心動魄的格鬥。在天門道人、劉正風、聞先生、何三七等高手眼中,令狐沖、羅人傑等人的武功自然都沒什麼了不起,但這場鬥殺如此變幻慘酷,卻是江湖上罕見罕聞的淒厲場面,而從儀琳這樣一個秀美純潔的妙齡女尼口中說來,顯然並無半點誇大虛妄之處。

  劉正風問那姓黎的青城派弟子:「黎世兄,當時你也在場,這件事是親眼目睹的?」

  那姓黎的青城弟子不答,眼望余滄海。眾人見了他神色,均知當時實情確是如此。否則儀琳只消有一句半句假話,他自必出言反駁。

  余滄海目光轉向勞德諾,臉色鐵青,冷冷地問道:「勞賢侄,我青城派到底在什麼事上得罪了貴派,以致令師兄一再無端生事,向我青城派弟子挑釁?」勞德諾搖頭道:「弟子不知。那是令狐師哥和貴派羅兄私人間的爭鬥,和青城、華山兩派的交情絕不相干。」余滄海冷笑道:「好一個絕不相干!你倒推得乾乾淨淨……」

  話猶未畢,忽聽得豁喇一聲,西首紙窗為人撞開,飛進一個人來。廳上眾人都是高手,應變奇速,分向兩旁一讓,各出拳掌護身,還未看清進來的人是誰,豁喇一響,又飛進一個人來。這兩人摔在地下,俯伏不動,但見兩人都身穿青色長袍,是青城派弟子的服色打扮,袍上臀部之處,清清楚楚的各印著一個泥水的腳印。只聽得窗外一個蒼老粗豪的聲音朗聲道:「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!哈哈,哈哈!」

  余滄海身子一晃,雙掌劈出,跟著身隨掌勢,躥出窗外,左手在窗格上一按,已借勢上了屋頂,左足站在屋簷,眼觀四方,但見夜色沉沉,雨絲如幕,更無一個人影,心念一動:「此人決不能在這瞬息之間,便即逸去無蹤,定然伏在左近。」知道此人大是勁敵,伸手拔出長劍,展開身形,在劉府四周迅捷異常地遊走了一周。

  其時只天門道人自重身分,仍坐在原座不動,定逸師太、何三七、聞先生、劉正風、勞德諾等都已躍上了屋頂,眼見一個身材矮小的道人提劍疾行,黑暗中劍光幻作了一道白光,在劉府數十間屋舍外繞行一圈,對余滄海輕身功夫之高,都暗暗佩服。

  余滄海奔行雖快,但劉府四周屋角、樹木、草叢各處,沒一處能逃過他眼光,不見有任何異狀,當即又躍回花廳,只見兩名弟子仍伏在地下,屁股上那兩個清清楚楚的腳印,便似化成了江湖上千萬人的恥笑,正在譏嘲青城派丟盡了顏面。

  余滄海伸手將一人翻過身來,見是弟子申人俊,另一個不必翻身,從他後腦已可見到一部鬍子,自是與申人俊焦孟不離的吉人通了。他伸手在申人俊脅下的穴道上拍了兩下,問道:「著了誰的道兒?」申人俊張口欲語,卻發不出半點聲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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