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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 聆秘(1)


  林平之只想掙扎起身,撲上去和方人智、于人豪一拚,但後心遭點了幾處穴道,下半身全然不能動彈,心想手筋如給挑斷,又再穿了琵琶骨,從此成為廢人,不如就此死了乾淨。突然之間,後面灶間裏傳來「啊啊」兩下長聲慘呼,卻是賈人達的聲音。

  方人智和于人豪同時跳起,手挺長劍,沖向後進。大門口人影一閃,一人悄沒聲地躥了進來,一把抓住林平之的後領,提了起來。林平之「啊」的一聲低呼,見這人滿臉凹凹凸凸的盡是痘瘢,正是因她而起禍的那賣酒醜女。

  那醜女抓著他向門外拖去,到得大樹下系馬之處,左手又抓住他後腰,雙手提著他放上一匹馬的馬背。林平之正詫愕間,見那醜女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,隨即白光閃動,那醜女揮劍割斷馬韁,又在馬臀上輕輕一劍。那馬吃痛,一聲悲嘶,放開四蹄,狂奔入林。

  林平之大叫:「媽,爹!」心中記掛著父母,不肯就此獨自逃生,雙手在馬背上拚命一撐,滾下馬來,幾個打滾,摔入了長草之中。那馬卻毫不停留,遠遠奔馳而去。林平之拉住灌木上的樹枝,想要站起,雙足卻沒半分力氣,只撐起尺許,便即摔倒,跟著又覺腰間臀上同時劇痛,卻是摔下馬背時撞到了林中的樹根、石塊。

  只聽得幾聲呼叱,腳步聲響,有人追了過來,林平之忙伏入草叢之中。但聽得兵刃交加聲大作,有幾人激烈相鬥,林平之悄悄伸頭,從草叢空隙中向前瞧去,只見相鬥雙方一邊是青城派的于人豪與方人智,另一邊便是那醜女,還有一個男子,卻用黑布蒙住了臉,頭髮花白,是個老者。林平之一怔之間,便知是那醜女的祖父、那姓薩的老頭,尋思:「我先前只道這兩人也是青城派的,哪知這姑娘卻來救我。唉,早知她武功了得,我又何必強自出頭,去打什麼抱不平,沒來由的惹上這場大禍。」又想:「他們鬥得正緊,我這就去相救爹爹、媽媽。」可是背心上穴道未解,說什麼也動彈不得。

  方人智連聲喝問:「你……你到底是誰?怎地會使我青城派劍法?」那老者不答,驀地裏白光閃動,方人智手中長劍脫手飛起。方人智急忙後躍,于人豪搶上擋住。那蒙面老者急出數招。于人豪叫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語音顯得甚是驚惶,突然錚的一聲,長劍又給絞得脫手。那醜女搶上一步,挺劍疾刺。那蒙面老者揮劍擋住,叫道:「別傷他性命!」那醜女道:「他們好不狠毒,殺了這許多人。」那老者道:「咱們走罷!」那醜女有些遲疑。那老者道:「別忘了師父的吩咐。」那醜女點點頭,說道:「便宜了他們。」縱身穿林而去。那蒙面老者跟在她身後,頃刻間便奔得遠了。

  方于二人驚魂稍定,分別拾起自己長劍。于人豪道:「當真邪門!怎地這傢伙會使咱們的劍法?」方人智道:「他也只會幾招,不過……不過這招『鴻飛冥冥』,可真使得……唉!」于人豪道:「他們把這姓林的小子救去了……」方人智道:「啊喲,可別中了調虎離山之計。林震南夫婦!」于人豪道:「是!」兩人轉身飛步奔回。

  過了一會,馬蹄聲緩緩響起,兩乘馬走入林中,方人智與于人豪分別牽了一匹。馬背上縛著的赫然是林震南和林夫人。林平之張口欲叫「媽!爹!」幸好立時硬生生地縮住,心知這時倘若發出半點聲音,非但枉自送了性命,也失卻了相救父母的機會。

  離開兩匹馬數丈,一跛一拐地走著一人,卻是賈人達。他頭上纏的白布上滿是鮮血,口中不住咒駡:「格老子,入你的先人板板,你龜兒救了那兔兒爺去,這兩隻老兔兒總救不去了罷?老子每天在兩隻老兔兒身上割一刀,咱們挨到青城山,瞧他們還有幾條性命……」

  方人智大聲道:「賈師弟,這對姓林的夫婦,是師父他老人家千叮萬囑要拿到手的,他們要是有了三長兩短,瞧師父剝你幾層皮下來?」賈人達哼了一聲,不敢再做聲了。

  林平之耳聽得青城派三人擄劫了父母而去,心下反而稍感寬慰:「他們拿了我爹媽去青城山,這一路上又不敢太難為我爹媽。從福建到四川青城山,萬里迢迢,我說什麼也得想法子救爹媽出來。」又想:「到了分局子裏,派人趕去洛陽給外公送信。」

  他在草叢中躺著靜靜不動,蚊蚋來叮,也無法理會,過了好幾個時辰,天色已黑,背上遭封的穴道終於解開,這才掙扎著爬起,慢慢回到飯鋪之前,尋思:「我須得易容改裝,叫兩個惡人當面見到我也認不出來,否則一下子便給殺了,哪裏還救得到爹媽?」走入飯店主人房中,打火點燃了油燈,想找一套衣服,豈知山鄉窮人窮得出奇,連一套替換的衣衫也無。只見飯鋪主人夫婦的屍首兀自躺在地下,心道:「說不得,只好換上死人的衣服。」除下死人衣衫,拿在手中,但覺穢臭沖鼻,心想該當洗上一洗,再行換上,轉念又想:「我如為了貪圖一時清潔,耽誤得一時半刻,錯過良機,以致救不得爹爹媽媽,豈不成為千古大恨?」咬牙將全身衣衫脫得清光,穿上了死人衣衫。

  點了一根火把,四下裏一照,見自己和父親的長劍、母親的金刀,都拋在地下。他拾起父親長劍,包上一塊破布,插在背後衣內,走出店門,只聽得山澗中青蛙格格之聲隱隱傳來,突然間感到一陣淒涼,忍不住便要放聲大哭。他舉手擲出,火把在黑影中劃了一道紅弧,嗤的一聲,跌入了池塘,登時熄滅,四周又是一片黑暗。

  他心道:「林平之啊林平之,你若不小心,稍不忍耐,再落入青城派惡賊手中,便如這火把跌入臭水池塘中一般。」舉袖擦了擦眼睛,衣袖碰到臉上,臭氣直沖,幾欲嘔吐,大聲道:「這一點臭氣也耐不了,枉自稱為男子漢大丈夫了。」當下拔足而行。

  走不了幾步,腰間又劇痛起來,他咬緊牙關,反走得更快了。在山嶺間七高八低地亂走,也不知父母是否由此道而去。行到黎明,太陽光迎面照來,耀眼生花,林平之心中一凜:「那兩個惡賊押了爹爹媽媽去青城山,四川在福建之西,我怎麼反而東行?」急忙轉身,背著日光疾走,尋思:「爹媽已去了大半日,我又背道行了半夜,和他們離得更加遠了,須得去買一匹坐騎才好,只不知要多少銀子。」一摸口袋,不由得連聲價叫苦,此番出來,金銀珠寶都放在馬鞍旁的皮囊中,林震南和林夫人身邊都有銀兩,他身上卻一兩銀子也無。他急上加急,頓足叫道:「那便如何是好?那便如何是好?」呆了一陣,心想:「搭救父母要緊,總不成便餓死了。」邁步向嶺下走去。

  到得午間,腹中已餓得咕咕直叫,見路旁幾株龍眼樹上生滿了青色的龍眼,雖然未熟,也可充饑。走到樹下,伸手便要去摘,隨即心想:「這些龍眼是有主之物,不告而取,便是做賊。林家三代幹的是保護身家財產的行當,一直和綠林盜賊作對,我怎麼能做盜賊勾當?倘若給人見到,當著我爹爹之面罵我一聲小賊,叫我爹爹如何做人?福威鏢局的招牌從此再也豎不起來了。」他幼稟庭訓,知大盜都由小賊變來,而小賊最初竊物,往往也不過一瓜一果之微,由小而多,終於積重難返,泥足深陷而不能自拔。想到此處,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,立下念頭:「終有一日,爹爹和我要重振福威鏢局的聲威,大丈夫須當立定腳跟做人,甯做乞兒,不做盜賊。」

  邁開大步,向前急行,再不向道旁的龍眼樹多瞧一眼。行出數里,來到一個小村,他走向一家人家,囁囁嚅嚅地乞討食物。他一生茶來伸手,飯來張口,哪裏曾向旁人乞求過什麼?只說得三句話,已漲紅了臉。

  那農家的農婦剛和丈夫慪氣,給漢子打了一頓,滿肚子正沒好氣,聽得林平之乞食,便罵了他個狗血淋頭,提起掃帚,喝道:「你這小賊,鬼鬼祟祟的不是好人。老娘不見了一隻母雞,定是你偷去吃了,還想來偷雞摸狗。老娘便有米飯,也不施捨給你這下流胚子。你偷了我家的雞,害得我家那天殺的大發脾氣,揍得老娘周身都是烏青……」

  那農婦罵一句,林平之退一步。那農婦罵得興起,提起掃帚向林平之臉上拍來。林平之大怒,斜身一閃,舉掌便欲向她擊去,陡然動念:「我求食不遂,卻去毆打這鄉下蠢婦,豈不笑話?」硬生生將這一掌收轉,豈知用力大了,收掌不易,一個踉蹌,左腳踹上了一堆牛糞,腳下一滑,仰天便倒。那農婦哈哈大笑,罵道:「小毛賊,叫你跌個好的!」一掃帚拍在他頭上,再在他身上吐了口唾涎,這才轉身回屋。

  林平之受此羞辱,憤懣難言,掙扎著爬起,背上手上都是牛糞。正狼狽間,那農婦從屋中出來,拿著四枝煮熟的玉米棒子,交在他手裏,笑駡:「小鬼頭,這就吃吧!老天爺生了你這樣一張俊臉蛋,比人家新媳婦還要好看,偏就是不學好,好吃懶做,有個屁用?」林平之大怒,便要將玉米棒子摔出。那農婦笑道:「好,你摔,你摔!你有種不怕餓死,就把玉米棒子摔掉,餓死你這小賊。」林平之心想:「要救爹爹媽媽,報此大仇,重振福威鏢局,今後須得百忍千忍,再艱難恥辱的事,也當咬緊牙關,狠狠忍住。給這鄉下女人羞辱一番,又算得什麼?」便道:「多謝你了!」張口便往玉米棒子咬去。那農婦笑道:「我料你不肯摔。」轉身走開,自言自語:「這小鬼餓得這樣厲害,我那只雞看來不是他偷的。唉,我家這天殺的,能有他一半好脾氣,也就好了。」

  林平之一路乞食,有時則在山野間採摘野果充饑,好在這一年福建省年歲甚熟,五穀豐登,民間頗有餘糧,他雖然將臉孔塗得污穢,但面目俊秀,言語文雅,得人好感,求食倒也不難。沿路打聽父母的音訊,卻哪裏有半點消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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