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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 滅門(6)


  林震南一聲輕叱,青光閃動,已拔劍在手,雙足力點,上了屋頂,一招「掃蕩群魔」,劍點如飛花般散了開來,疾向敵人發射暗器之處刺到。他受了極大悶氣,始終未見到敵人一面,這一招竭盡平生之力,絲毫沒留餘地,哪知這一劍卻刺了個空,屋角邊空蕩蕩的,哪裏有半個人影?他矮身躍到了東廂屋頂,仍不見敵人蹤跡。

  林夫人和林平之手提兵刃,上來接應。林夫人暴跳如雷,大叫:「狗崽子,有種的便出來決個死戰,偷偷摸摸的,是哪一門不要臉的狗雜種?」向丈夫連問:「狗崽子逃去了?是怎麼樣的傢伙?」林震南搖了搖頭,低聲道:「別驚動了旁人。」三個人又在屋頂尋覽了一遍,這才躍入天井。林震南低聲問道:「是什麼暗器打了你的金刀?」林夫人罵道:「這狗崽子!不知道!」三人在天井中一找,不見有何暗器,只見桂花樹下有無數極細的磚粒,散了一地,顯而易見,敵人是用一小塊磚頭打落了林夫人手中的金刀。

  林夫人本在滿口「狗崽子,臭雜種」地亂罵,見到這些細碎的磚粒,氣惱之情不由得轉而為恐懼,呆了半晌,一言不發地走進廂房,待丈夫和兒子跟著進來,便即掩上了房門,低聲道:「敵人武功甚是了得,咱們不是敵手,那便如何……如何……」

  林震南道:「向朋友求救!武林之中,患難相助,那也是尋常之事。」林夫人道:「咱們交情深厚的朋友固然不少,但武功高過咱夫妻的卻沒幾個。比咱倆還差一點的,邀來了也沒用處。」林震南道:「話是不錯,但人眾主意多,邀些朋友來商量商量,也是好的。」林夫人道:「也罷,你說該邀哪些人?」林震南道:「就近的先邀,咱們先把杭州、南昌、廣州三處鏢局中的好手調來,再把閩、浙、粵、贛四省的武林同道邀上些。」

  林夫人皺眉道:「這麼事急求救,江湖上傳了開去,實是大大墮了福威鏢局的名頭。」林震南忽道:「娘子,你今年三十九歲罷?」林夫人啐道:「呸!這當兒還來問我的年紀?我屬虎,你不知道我幾歲嗎?」林震南道:「我發帖子出去,便說是給你做四十歲的大生日……」林夫人道:「為什麼好端端給我添上一歲年紀?我還老得不夠快麼?」林震南搖頭道:「你幾時老了?頭上白髮也還沒一根。我說給你做生日,那麼請些至親好友,誰也不會起疑。等到客人來了,咱們只揀相好的暗中一說,那便跟鏢局子的名頭無損。」林夫人側頭想了一會,道:「好吧,且由得你。那你送什麼禮物給我?」林震南在她耳邊低聲道:「送一份大禮,明年咱們再生個大胖兒子!」

  林夫人呸的一聲,臉上一紅,啐道:「老沒正經的,這當兒還有心情說這些話。」林震南哈哈一笑,走向賬房,命人寫帖子去邀請朋友,其實他憂心忡忡,說幾句笑話,不過意在消減妻子心中的驚懼而已,心下暗忖:「遠水難救近火,多半便在今晚,鏢局中又會有事發生,等到所邀的朋友們到來,不知世上還有沒有福威鏢局?」

  他走到賬房門前,只見兩名男僕臉上神色十分驚恐,顫聲道:「總……總……鏢頭……這……這不好了。」林震南道:「怎麼啦?」一名男僕道:「剛才賬房先生叫林福去買棺材,他……他……出門剛走到東小街轉角,就倒在地上死了。」林震南道:「有這等事?他人呢?」那男僕道:「便倒在街上。」林震南道:「去把他屍首抬來。」心想:「光天化日之下,敵人竟在鬧市殺人,當真膽大妄為之極。」那兩名男僕道:「是……是……」卻不動身。林震南道:「怎麼了?」一名男僕道:「請總鏢頭去看……看……」

  林震南情知又出了古怪,哼的一聲,走向大門,只見門口三名鏢師、五名趟子手望著門外,臉色灰白,極是驚惶。林震南道:「怎麼了?」不等旁人回答,已知就裏,只見大門外青石板上,淋淋漓漓的鮮血寫著六個大字:「出門十步者死」。離門約莫十步之處,畫著一條寬約寸許的血線。

  林震南問道:「什麼時候寫的,難道沒人瞧見麼?」一名鏢師道:「剛才林福死在東小街上,大家擁了過去看,門前沒人,就不知誰寫了,開這玩笑!」林震南提高嗓子,朗聲說道:「姓林的活得不耐煩了,倒要看看怎地出門十步者死!」大踏步走出門去。

  兩名鏢師同時叫道:「總鏢頭!」林震南將手一揮,逕自邁步跨過了血線,瞧那血字血線,兀自未幹,伸足將六個血字擦得一片模糊,這才回進大門,向三名鏢師道:「這是嚇人的玩意兒,怕他什麼?三位兄弟,便請去棺材鋪走一趟,再到西城天寧寺,去請班和尚來作幾日法事,超度亡靈,驅除瘟疫。」

  三名鏢師眼見總鏢頭跨過血線,安然無事,當下答應了,整一整身上兵刃,並肩走出門去。林震南望著他們過了血線,轉過街角,又待了一會,這才進內。

  他走進賬房,向賬房黃先生道:「黃夫子,請你寫幾張帖子,是給夫人做壽的,邀請親友們來喝杯壽酒。」黃先生道:「是,不知是哪一天?」忽聽得腳步聲急,一人奔將進來,林震南探頭出去,聽得砰的一聲,有人摔倒在地。林震南循聲搶過去,見是适才奉命去棺材鋪三名鏢頭中的狄鏢頭,身子尚在扭動。林震南伸手扶起,忙問:「狄兄弟,怎麼了?」狄鏢頭道:「他們死了,我……我逃了回來。」林震南道:「敵人什麼樣子?」狄鏢頭道:「不……不知……不知……」一陣痙攣,便即氣絕。

  片刻之間,鏢局中人人俱已得訊。林夫人和林平之都從內堂出來,只聽得每個人口中低聲說的都是「出門十步者死」這六個字。林震南道:「我去把那兩位鏢師的屍首背回來。」賬房黃先生道:「總……總鏢頭……去不得,重賞之下,必有勇夫。誰……誰去背回屍首,賞三十兩銀子。」他說了三遍,卻無一人做聲。林夫人突然叫道:「咦,平兒呢?平兒,平兒!」最後一聲已叫得甚是惶急。眾人跟著都呼喊起來:「少鏢頭,少鏢頭!」

  忽聽得林平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:「我在這裏。」眾人大喜,奔到門口,只見林平之高高的身形正從街角轉將出來,雙肩上各負一具屍身,正是死在街上的那兩名鏢師。林震南和林夫人雙雙搶出,手中各挺兵刃,過了血線,護著林平之回來。

  眾鏢師和趟子手齊聲喝彩:「少鏢頭少年英雄,膽識過人!」

  林震南和林夫人心下也十分得意。林夫人埋怨道:「孩子,做事便這麼莽撞!這兩位鏢頭雖是好朋友,然而總是死了,不值得冒這麼大的險。」

  林平之笑了笑,心下說不出的難過:「都為了我一時忍不住氣,殺了一人,以致這許多人為我而死。我若再貪生怕死,何以為人?」

  忽聽得後堂有人呼喚起來:「華師傅怎地好端端的也死了?」

  林震南喝問:「怎麼啦?」局中的管事臉色慘白,畏畏縮縮地過來,說道:「總鏢頭,華師傅從後門出去買菜,卻死在十步之外。後門口也有這……這六個血字。」那華師傅是鏢局中的廚子,烹飪功夫著實不差,幾味冬瓜盅、佛跳牆、糟魚、肉皮餛飩,馳譽福州,是林震南結交達官富商的本錢之一。林震南心頭一震,尋思:「他只是尋常一名廚子,並非鏢師、趟子手。江湖道的規矩,劫鏢之時,車夫、轎夫、騾夫、挑夫,一概不殺。敵人下手卻如此狠辣,竟是要滅我福威鏢局的滿門麼?」向眾人道:「大家休得驚慌。哼,這些狗強盜,就只會趁人不防下手。你們大家都親眼見到的,剛才少鏢頭和我夫婦明明走出了大門十步之外,那些狗強盜又敢怎樣?」

  眾人唯唯稱是卻也無一人敢再出門一步。林震南和林夫人愁眉相對,束手無策。

  當晚林震南安排了眾鏢師守夜,哪知自己仗劍巡查之時,見十多名鏢師竟自團團坐在廳上,沒一人在外把守。眾鏢師見到總鏢頭,都訕訕地站起身來,卻仍無一人移動腳步。林震南心想敵人實在太強,局中已死了這樣多人,自己始終一籌莫展,也怪不得眾人膽怯,當下安慰了幾句,命人送酒菜來,陪著眾鏢師在廳上喝酒。眾人心頭煩惱,誰也不多說話,只喝悶酒,過不多時,便已醉倒了數人。

  次日午後,忽聽得馬蹄聲響,有幾騎馬從鏢局中奔了出去。林震南一查,原來是五名鏢師耐不住這局面,不告而別。他搖頭歎道:「大難來時各自飛。姓林的無力照顧眾位兄弟,大家要去便去吧。」餘下眾鏢師有的七張八嘴,指斥那五人太沒義氣;有幾人卻默不作聲,只是歎氣,暗自盤算:「我怎麼不走?」

  傍晚時分,五匹馬又馱了五具屍首回來。這五名鏢師意欲逃離險地,反先送了性命。

  林平之悲憤難當,提著長劍沖出門去,站在那條血線的三步之外,朗聲說道:「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,那姓余的四川人,是我林平之殺的,可跟旁人毫不相干。要報仇,儘管沖著林平之來好了,千刀萬剮,死而無怨,你們一而再、再而三地殺害良善,算是什麼英雄好漢?我林平之在這裏,有本事儘管來殺!不敢現身便是無膽匪類,是烏龜王八羔子!」他越叫越大聲,解開衣襟,袒露了胸膛,拍胸叫道:「堂堂男兒,死便死了,有種的便一刀砍過來,為什麼連見我一面也不敢?沒膽子的狗崽子,賊畜生!」

  他紅了雙眼,拍胸大叫,街上行人遠遠瞧著,又有誰敢走近鏢局觀看。

  林震南夫婦聽到兒子叫聲,雙雙搶到門外。他二人這幾日來心中也憋得狠了,滿腔子的惱恨,真連肚子也要氣炸,聽得林平之如此向敵人叫陣,也即大聲喝罵。

  眾鏢師面面相覷,都佩服他三人膽氣,均想:「總鏢頭英雄了得,夫人是女中丈夫,那也罷了。少鏢頭生得大姑娘似的,居然這般天不怕、地不怕地向敵人喝罵。」

  林震南等三人罵了半天,四下裏始終鴉雀無聲。林平之叫道:「什麼出門十步者死,我偏偏再多走幾步,瞧你們又怎麼奈何我?」說道向外跨了幾步,橫劍而立,傲視四方。

  林夫人道:「好啦,狗強盜欺善怕惡,便是不敢惹我孩兒。」拉著林平之的手,回進大門。林平之兀自氣得全身發抖,回入臥室之後再也忍耐不住,伏在榻上,放聲大哭。林震南撫著他頭,說道:「孩兒,你膽子不小,不愧是我林家的好男兒,敵人就是不敢露面,咱們又有什麼法子?你且睡一陣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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