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四十九 敝屣榮華 浮雲生死 此身何懼(3)


  趙煦哼了一聲,冷冷地道:「什麼叫做『父作之于前,子救之於後』?」蘇轍道:「以前朝史事為鑒,比方說漢武帝吧。漢武帝外事四夷,內興宮室,財用匱竭,於是修鹽鐵、榷酤、均輸之政。搶奪百姓的利源財物,民不堪命,幾至大亂。武帝崩駕後,昭帝接位,委任霍光,罷去煩苛,漢室乃定。」趙煦又哼了一聲,心道:「你以漢武帝來比我父皇!」

  蘇轍眼見皇帝臉色不善,事情甚是兇險,尋思:「我若再說下去,皇上一怒之下,後果即不可測,但我若順從其意,天下又複擾攘,千千萬萬生靈啼饑號寒,流離失所,我為當國大臣,心有何忍?今日正是我以一條微命報答太皇太后深恩之時。」又道:「後漢時明帝查察為明,以讖決事,相信妄誕不經的邪理怪說,查察臣僚言行,無微不至,當時上下恐懼,人懷不安。章帝接位,深鑒其失,代之以寬厚愷悌之政,人心喜悅,天下大治,這都是子匡父失,聖人的大孝。」蘇轍猜知趙煦於十歲即位,九年來事事聽命于太皇太后,心中必定暗自惱恨,決意要毀太皇太后的施政而回復神宗時的變法,以示對父親的孝心,因而特意舉出「聖人之大孝」的話來向皇帝規勸。

  趙煦大聲道:「漢明帝尊崇儒術,也沒什麼不好。你以漢武帝來比擬先帝,那是什麼用心?這不是公然訕謗麼?漢武帝窮兵黔武,末年下哀痛之詔,深自詰責,他行為荒謬,為天下後世所笑,怎能與先帝相比?」越說越響,聲色俱厲。

  蘇轍連連磕頭,下殿來到庭中,跪下待罪,不敢再多說一句。

  許多大臣心中都道:「先帝變法,害得天下百姓朝不保夕,漢武帝可比他好得多了。」但哪一個敢說這些話?又有誰敢為蘇轍辨解?

  一個白須飄然的大臣越眾而出,卻是范純仁,從容說道:「請陛下息怒。蘇轍言語或有失當,卻是一片忠君愛國的美意。陛下親政之初,對待大臣當有禮貌,不可如呵斥奴僕。何況漢武帝末年痛悔前失,知過能改,也不是壞皇帝。」趙煦道:「人人都說『秦皇、漢武』,漢武帝和暴虐害民的秦始皇並稱,那還不是無道之極麼?」范純仁道:「蘇轍所論,是時勢與事情,也不是論人。」

  趙煦聽范純仁反復辨解,怒氣方消,喝道:「蘇轍回來!」蘇轍自庭中回到殿上,不敢再站原班,跪在群臣之末,道:「微臣得罪陛下,乞賜屏逐。」

  次日詔書下來,降蘇轍為端明殿學士,為汝州知府,派宰相去做一個小小的州官。

  南朝君臣動靜,早有細作報到上京。遼主耶律洪基得悉南朝太皇太后崩駕,少年皇帝趙煦斥逐持重大臣,顯是要再行新政,不禁大喜,說道:「擺駕即赴南京,與蕭大王議事。」

  耶律洪基又道:「南朝在上京派有不少細作,若知我前去南京,便會戒備。咱們輕騎簡從,迅速前往,卻也不須知會南院大王。」當下率領三千甲兵,徑向南行,鑒於上次楚王作亂之失,留守上京的官兵由蕭後親自統領。另有十萬護駕兵馬,隨後分批南來。

  不一日,御駕來到南京城外。這日蕭峰正帶了二十余衛兵在北郊射獵,聽說遼主突然到來,飛馬向北迎駕,遠遠望見白旄黃蓋,當即下馬,搶步上前,拜伏在地。

  耶律洪基哈哈大笑,縱下馬來,說道:「兄弟,你我名為君臣,實乃骨肉,何必行此大禮?」當即扶起,笑問:「野獸可多麼?」蕭峰道:「連日嚴寒,野獸都避到南邊去了,打了半日,也只打到些青狼、獐子,沒什麼大的。」耶律洪基也甚喜射獵,道:「咱們到南郊去找找。」蕭峰道:「南郊與南朝接壤,臣怕失了兩國和氣,嚴禁下屬出獵。」耶律洪基眉頭微微一皺,問道:「那麼也不打草穀了麼?」蕭峰道:「臣已禁絕了。」耶律洪基道:「今日咱兄弟聚會,破一破例,又有何妨?」蕭峰道:「是!」

  號角聲響,耶律洪基與蕭峰雙騎並馳,繞過南京城牆,直向南去。三千甲兵隨後跟來。馳出二十餘里後,眾甲兵齊聲吆喝,分從東西散開,像扇子般遠遠圍了開去,但聽得馬嘶犬吠,響成一團,四下裏慢慢合圍,草叢中趕起一些狐兔之屬。

  耶律洪基不願射殺這些小獸,等了半天,始終不見有熊虎等巨獸出現,正自掃興,忽聽得叫聲響起,東南角上十余名漢子飛奔過來,瞧裝束是南朝的樵夫獵戶之類。遼兵趕不到野獸,知道皇上不喜,恰好圍中圍上了這十幾名漢人,當即吆喝驅趕,逼到皇帝馬前。

  耶律洪基笑道:「來得好!」拉開鑲金嵌玉的鐵胎弓,搭上雕翎狼牙箭,連珠箭發,嗤嗤嗤嗤幾聲過去,箭無虛發,霎時間射倒了六名漢人。羽箭貫胸,都釘死在地。其餘的漢人嚇得魂飛天外,轉身便逃,卻又給眾遼兵用長矛攢刺,逐了回來。

  蕭峰看得甚是不忍,叫道:「陛下!」耶律洪基笑道:「餘下的留給你,我來看兄弟神箭!」蕭峰搖搖頭,道:「這些人並無罪過,饒了他們吧!」耶律洪基笑道:「漢人太多,總得殺光了,天下方得太平。他們投錯胎去做漢人,便是罪過。」說著連珠箭發,又是一個,一壺箭射不到一半,十余名漢人無一倖免,有的立時斃命,有的射中肚腹,一時未能氣絕,倒在地下呻吟。眾遼兵大聲喝彩,齊呼:「萬歲!」

  蕭峰當時若要出手阻止,自能打落遼帝的羽箭,但在眾軍眼前公然削了皇帝的面子,可說大逆不道,但臉上一股不以為然的神色,已不由自主地流露了出來。

  耶律洪基笑道:「怎樣?」正要收弓,忽見一騎馬突過獵圍,疾馳而至。耶律洪基見馬上之人作漢人裝束,更不多問,彎弓搭箭,颼的一箭,便向那人射去。那人伸手豎起兩根手指,夾住羽箭。耶律洪基第二箭又到,那人左手伸起,又將第二箭夾住,胯下坐騎絲毫不停,徑向遼主沖來。耶律洪基箭發連珠,後箭接前箭,幾乎是首尾相連。但他發得快,對方接得也快,頃刻之間,一個發了七枝箭,一個接了七枝箭。

  遼兵親衛大聲吆喝,各挺長矛,擋在遼主之前,生怕來人驚駕。

  其時兩人相距已不甚遠,蕭峰看清楚來人面目,大吃一驚,叫道:「阿紫,是你?不得對皇上無禮。」

  馬上乘者格格一笑,將接住的七枝狼牙箭擲給衛兵,跳下馬來,向耶律洪基跪下行禮,說道:「皇上,我接你的箭,可別見怪。」耶律洪基笑道:「好身手,好本事!」

  阿紫站起身來,叫道:「姊夫,你是來迎接我麼?」雙足一蹬,飛身躍到蕭峰馬前。

  蕭峰見她一雙眼睛已變得炯炯有神,又驚又喜,叫道:「阿紫,怎地你的眼睛好了?」阿紫笑道:「是你二弟給我治的,你說好不好?」蕭峰又向她瞧了一眼,突然之間,心頭一凜,只覺她眼色之中似乎有一股難以形容的酸苦傷心,照說她雙目複明,又和自己重會,該當十分歡喜才是,何以眼色中所流露出來的心情竟如此悽楚?可是她笑聲之中,卻又充滿了愉悅之意。蕭峰心道:「想必小阿紫在途中受了什麼委屈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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